让我们先短暂地回到现实世界。
他感觉并不好受。
像沉在水里,怎么都浮不起来。
教室里其他同学都走光了,保安挂在腰间的钥匙叮呤当啷响,夏晓风被手电筒的光刺得眯了眯眼。
保安说同学赶紧走了,教学楼要关灯了。
夏晓风点了下头,他站起身,发现腿麻了,麻到只要一动就极痛的时刻,但他依旧大幅度地做着动作,那绞痛卷上整条腿——这让他觉得自己还在活着。
他慢吞吞收拾着东西,书包被迫咽了许多书本,臌胀得跟尸体死后膨胀一样。
十月的风凉了,呼呼啦啦刮进心里,心碎成了一个又一个窟窿,所以风冲进来,便摇起一串串零散的碎片,那碎片互相敲击,发出“叮呤当啷”的声音。
今天是星期五,但他不想回家,一回家就要对上满面愁容的母亲、一言不发的父亲,这无形的压力成了张巨手,将他死死摁在水里。他从小害怕水刺激眼睛的感觉,所以闭上了眼,看不见那咕嘟咕嘟冒出又破碎的气泡。
朋友也渐渐不联系了。他们看到这样的自己,估计也不会想再进一步接触了吧。夏晓风讽刺地想,也好,也好,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游星,侯志博,再到谭逸……不都是一个接一个走了?原本的四人寝,怎么就变成了单人间?
他背上沉重的书包,迈着沉重的双腿,驮着沉重的心,走在沉重的夜色里。
他回到宿舍,发现笔已没墨,刚拉开抽屉准备拿根笔芯,就瞥见了自己的奖状——
噢,那是不久前的期中考,自己考到物理方向前一半所获的优胜奖。
金灿灿的底,红艳艳的边,字端正极了,章清晰极了。这是多么漂亮的一张奖状,这是多么难得的一次荣誉。
可现在的夏晓风很难再去欣赏,再去自我肯定。他仿佛陷入了“内卷”的怪圈,踏入了“**”的深渊,绑上了“急功近利”的绳索,他恨不得再考高一点,再比别人强一点,再让……那个人看到一点。
他没跟父母说自己的成绩,倒不如说,他都不跟父母说话了。
他隐约觉得朋友远离了他、避开了他,这不由得让自己的心暴露出阴毒的一面:他觉得是因为自己进步太快,惹起了他人的嫉妒。
小K和谭逸的负责人更不会在乎这种荣誉,他们现在的脑子里,只装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线索和秘密。
所以,他怎么能够去欣赏这张奖状,怎么能够再去自我肯定呢?
但也有好事,比如他顺利完成了那个“重返物理方向前一半”的内卷任务,拿到了心心相印解锁器,达成了小K的目的。
可是小K又不使用这枚道具了,这让他感觉很奇怪,可他再一想想,再怎么奇怪也不关自己的事,他要这种东西也无所谓。
夏晓风刚刷完牙,准备再复习一下今日所学,小K便开口了:
“稍微……放松一下吧,主人。你要看视频吗?”
夏晓风面不改色道:
“不看。”
小K说:
“今天更新了个挺搞笑的,是你以前经常看的博主。”
夏晓风说:
“那也是以前了。”
沉默了一阵,小K说:
“你不能再学下去了。”
夏晓风没理他,权当小K放屁。
小K锲而不舍道:
“你休息一下吧,这样伤害自己,是没意义的……”
夏晓风冷声说:
“好啊,那什么是有意义的,你告诉我。”
他又说:
“是我一直都要依赖那个人、没他不行;还是每天被我爸妈说你不能喜欢男生,你这样是违反自然规律;或者是我一直找不准方向,摸不透内卷系统的真相;还是我终于成为了你们最喜欢的‘内卷宿主’,有望拿到10000点内卷值?”
小K安静了,他过了一会儿,缓缓地说:
“你只用做你自己就好了。”
这句话勾出了那蘸了蜂蜜的回忆,谁知这回忆在心里生了根,一勾出来便会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夏晓风阴沉着脸,压低声音道:
“别他妈说这句话。”
小K说:
“你不能毁了自己!”
夏晓风说:
“我这叫毁了自己吗?你没看到这张奖状吗?这难道不是你们一直希望的吗?”
小K说:
“……是,但是……我从来不觉得为了拿到这张奖状,把自己变成一个机器,一个精神状态近乎崩溃的机器。”
夏晓风说:
“行了,我自有打算。”
小K再次劝道:
“你不能再执着走这条路了!”
夏晓风语气急促道:
“那我还有哪条路可以选!再去查内卷系统吗?!”
他缓了缓,又说:
“小K,这一个月来我发现了,人不能一下子拥有太多的目标,不然容易顾此失彼。我又要查内卷系统,又要考出好成绩,这两个原本我以为‘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现在成了此消彼长的矛盾。我累了,我实在有些做不到了。”
现在的夏晓风不再有精力、不再有心情去探索这个系统,他有些怕了,有些担心了,有些不敢向前了,所以他要在这一方面开始“摆烂”了。他变了么?呵,他也没有变。
小K还想再多说两句,但夏晓风禁了他的言,还是两天!鬼知道主人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冲了!真是的!
小K只好憋屈地缩回道具仓库里,与那枚流光莹莹的心型道具面面相觑。
“你们这个计划什么时候结束。”小K语气阴冷得仿佛在掉冰渣子,他质问一代大人。
“急什么,快了,”一代大人对他的口气略有不满,他说,“现在能把‘心心相印’给我了吧。”
“不行,在夏晓风的心理状态还没恢复到正常水平之前,我是不会给你的。”小K置气又执拗地说。
一代大人跟他继续辩驳起来,小K干脆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物理屏蔽声音,不以理会。
然而,在小K被禁言的这两天内,夏晓风的精神状态依旧持续下滑,他甚至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幻听、幻视、幻想,对疼痛的渴望像菟丝子般缠上了他的身体,为了分散乱糟糟的思绪,他只能将感觉诉诸于大大小小的伤口上。
情况愈发危险了。
下午放学,夏晓风一个人待在教室里,学到六点多,才隐约感觉到了一点饿意——他已经几天没感觉到饿了,他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轮轴,夜以继日地旋转着,尽管各部分都已被磨损。
他拿上校卡,准备下楼去食堂随便吃点,尽管这个时候,食堂已经没多少东西吃了。
可是,当他走下通往食堂的楼梯,一阵剧烈的晕眩席卷了自己,再接着是胃部的绞痛。心跳开始加速,冷汗开始狂冒,他有些站不稳了,手足像打了麻药似的失去知觉。
他能感觉到身体突然变得很重,那些肌肉无法支撑住自身的重量,脑袋一歪,接着眼前的一切发生了倾斜、旋转,楼房横向生长、树木之根冲向天空,高处的人还在登天,低处的人也快陷入泥土了。
然后他听见了“咚”的一声,这一声很沉闷,像被蒙在鼓皮里,像被扔进水里,像被保鲜膜盖住而近乎窒息。额边传来千万只蚂蚁爬行的触觉,原来他侧着身摔了下去,额角撞到了台阶边缘。
可是,尽管他的心跳在加速,他却没有一点慌张。眩晕之中,他的感觉似乎变得更加敏锐了。
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家人,家人站在楼梯上,冷漠地注视着他,眼里都是厌弃:你怎么能是个同性恋呢?
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同学,同学站在楼梯下,抬起头默默地望着他,眼里都是排斥:你这么努力在学给谁看?
他仿佛看见了陈建展、陈奕皓,陈建展还是一脸笑容,但此时他觉得这笑容充满了违和感,仿佛是捏好了,“啪”地贴上去;而陈奕皓则还在七窍流血,那血跟喷泉似的,噗噜噗噜地往外涌。
他仿佛还看见了小K,看见了谭瑞安,看见了谭容,还有粉身碎骨的曲秀……他们围着一圈,淡淡地看着自己,那些眼神像铲子,一遍又一遍铲着自己身边的泥土,使自己不断下坠。
在陷入黑暗之前,一张人脸飘了过来,夏晓风的心跳跳得更快了,仿佛那不切实际的希望成了一条绳索,朝他伸出了援助之手。
可是,这张人脸并不是日思夜想的那个人,这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甚至没在幻觉里出现过。
来人是姚梓萍——这个夏晓风决定放置于记忆边缘的女生。
姚梓萍将夏晓风送到了医务室,之后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上课了。
但是,当她回到座位上,翻开历史练习册,准备写下一个答案时,她发现自己的手还在颤抖。
她的身体因为恐惧而战栗,因为怜悯而战栗,因为愤怒而战栗。
其实,从上回拿快递时不巧“偷听”到夏、谭二人分手,听到谭逸的那份说辞后,她就已经开始战栗了。
在这之后,她仍暗暗观察着夏晓风,发现这个人的情况好像不太对劲,但因为高三学业繁忙,她只能轻微顾虑,便没有深入寻究。
然而这一回,当她见到从楼梯上摔下的夏晓风时,她就猛地意识到:
这个人太不对劲了。
在医务室老师取药物期间,姚梓萍坐在病床旁,偶然听见了夏晓风的呓语,她一边惊讶于他怎么能在白天就大做噩梦,一边又心酸于这个人的苦涩与不堪。
她本来不该管这件事,她也没有“爱管闲事”的坏习惯,更不是个处处留善的“大圣人”。
但是,当她跟着夏晓风的呓语,想起谭逸当初说的那句“姚梓萍是个好女孩,你应该跟她在一起”,她就怒火中烧、咬牙切齿。
她想,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的。
最近都会有点忙,更新有点慢哈,大家见谅~
修改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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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