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风是个容易“忘事儿”的人。
昨天跟兄弟打架了,第二天聊上两句,又勾肩搭背、“狼狈为奸”了。
上周刚被老师教训完上课不要吃东西,没过几天,这周又揣着大包小包的零食进了班,吃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前一个月因为口袋里留有纸巾,把洗衣机搅了个“大雪纷飞”,被爸妈臭骂一周末,这次回到家,傻孩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将装有几张厕纸的校裤扔了进去。
兄弟的拳头、老师的眼神、父母的话语……那些负面的,该忘就忘了,该抛下就抛下了。
说好听点,这就是心宽体胖,凡事都不容易令他多愁善感
说难听点,这就是知错不改,一而再再而三,心粗得很。
但是,事情是有范围的。
比如与谭逸分开这件事,他就一点也“忘”不了。
相反,越想忘记,记得就越清楚;记得越清楚,他就越来越痛苦。
他回到房间里坐下,把台灯打开,从书包里拿出试卷,再拉开笔袋,挑挑拣拣出一只还算有墨的笔,就准备写作业。
洗衣机传来隆隆转动的声音,像急促又闷闷的鼓点,浑浊又沉重地敲击着他的心。
他没有办法使自己很快地进入学习状态。
夏晓风轻轻地叹了口气,还是坚持去做题,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因为他明白自己必须适应,必须……选择遗忘。
他花了比平常多两倍的时间,才能进入学习状态。
再一抬头,时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九”,一摇水壶,里面已经没水了。
今天是个周末,父母这周工作不忙,他可以回健强大厦吃饭;如果父亲方便,周天下午他也可以开车把自己送回学校,省了搭地铁的功夫。
夏晓风走出房门,就要出去上个厕所,顺便拿水壶装水。
可他刚走到厕所门口,就发现旁边的洗衣机盖子被打开了,里头全是白花花的一片!
完蛋!
夏晓风恐惧地想:自己又没把纸巾掏出来!
衣服裤子上黏着雪片一样的碎纸巾,连洗衣机内壁也沾了不少。
他想到今天自己没吃早餐就喝了牛奶,乳糖不耐导致有点拉肚子,便往兜里揣了不少纸巾。
这下好了,整个洗衣机都是!
不过,奇怪的是,洗衣机盖子打开,说明老爸会来晾衣服,然后顺便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衣服上的纸屑拍掉——
可洗衣机里的衣服还是保持原样。
夏晓风咽了口口水。
惨了,老爸肯定是掀开盖子后,看到自己“一错再错”,就等着把自己臭骂一顿,然后让自己亲手处理残局……
夏晓风撒了泡尿,因为心中惴惴不安,他还差点跟个小孩儿似的尿到外面去。
算了!丑妇终需见家翁!
不就是再挨一顿骂吗?态度好点承认错误就完事儿了,也不是啥不可挽回地事……
夏晓风拿着水壶,走出了客厅。
果不其然,柳慧静和夏康,此时正襟危坐在沙发上,面目严肃,一副正要开庭的样子。
别人是七步成诗,他是七步成鬼话,那检讨书已经在肚子里过了几遍,见爸妈面色不对,就要开口。
可是,当他张开了嘴,还没发声时,他就看到了玻璃茶几上放着的一袋信封。
信封是牛皮纸所制,看起来很新,但他知道已放了段时间,因为那是自己珍重收藏的。
信封开了口,里头东西被拿了出来。
夏晓风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一沓沓谭逸的个人照片被放在了玻璃茶几上。
“我都说了这是我摄影社拍的!”夏晓风再次重复道。
“你在摄影社里有做事情吗?所有活动你不是都推掉了,只是混混而已吗?”柳慧静说。
夏晓风百口莫辩。这段经历在现实中是缺失的,所以他无论怎么辩解,他也没有证据拿得出来,也没有办法让柳慧静相信他。
“那就算爱好,爱好。”夏晓风说。
“我也不知道你以前喜欢摄影。”柳慧静说。
“……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你知道恐龙怎么灭绝的吗……”夏晓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就要离坐,却被柳慧静一把抓回来。
“坐着,话还没说完呢。”柳慧静一反常态地强势道。
夏晓风察觉出老妈语气中的不对劲,立马乖乖坐好了。他瞥了一眼夏康,发现老爸虽然一只手还捧着他的手机,但手机屏上的网络小说,已经很久没翻过页了。
今天这是什么情况?要开家庭会议?
夏晓风盯着桌面上的照片,心里产生了一个不好的想法。
照片的主人都是谭逸,微笑的谭逸,生气的谭逸,正在学习的谭逸,打球打出残影的谭逸……正面、侧身、背影,手、脚,甚至还乱拍几张头顶,没有不是关于他的。
照片足足有几百多张。
单论爱好摄影,针对同一个人,其实也拍太多了。
单论纯粹玩玩,那也太没脸没皮了,人家能给你这么拍两年?一半都是糗照。
既然柳慧静又不愿相信这是摄影社工作,那她不会认为……
夏晓风打了个寒颤。
不会的,老妈怎么会察觉出来呢?他上次都这么明说了,她也当作是玩笑话,不置可否。
他们一家都很少聊这方面的话题,偶尔打趣两句,那也算作茶余饭后的“无稽之谈”,没谁抓着这个话题不放。
所以不会的,家人怎么察觉得出来呢?
他已经想好,要在遥远的以后,挑一个“良辰吉日”再出柜了。
因此,不可能……
“阿风,”柳慧静叫他的小名,眉眼淡淡的,她说,“你要是心里不舒服,可以说出来,有什么事,是我们可以一起解决的。”
——不会的,不可能,父母怎么会察觉呢?他从来都表现得很好,都伪装得很好,他从来没有提过自己跟谭逸的恋情,只是偶尔会在饭桌上聊聊谭逸这个朋友……
聊聊……谭逸,这个……朋友?
夏晓风不禁愣住了。
他其实是个容易“忘事儿”的人,但只要那根弦搭上了,稍有微风,弦便会被摇得铮铮作响。
他很少在饭桌上提起除谭逸之外的朋友,在饭桌下,也几乎只有他一人。
夏晓风慌慌张张地瞥向父亲,发现父亲的手机已经熄屏了,他默默地注视着玻璃茶几上的拿些照片,也不说话,也没动作。他嘴角绷得极紧,眉心皱着,面色并不好看。
夏□□气了。
相较起柳慧静,夏康很少在自己面前生气,除非是自己真犯了什么过分的错误,夏康一般就是调高音量,大骂几句,然后拿起衣架就要往自己身上抽,尽管衣架在抽到自己身上之前就会被柳慧静夺去。
不过那也是儿时了,夏晓风初二过后,父母亲便没有再打过他,偶尔骂几句,他也脸皮死厚地挡住了。
可看夏康此时的表情,让夏晓风觉得,老爸仿佛又切换成了几年前头发茂盛、精力旺盛的他,好像下一秒,他就能够冲到阳台,抄起衣架就往他身上抽。
夏晓风把头转回去,不敢再看。
柳慧静见他没说话,接着说:“在学校有人欺负你了吗?”
夏晓风一搓鼻子,弱弱地说:“……怎么可能。”
柳慧静说:“那你怎么晚上吃饭都无精打采的?”
夏晓风说:“有点累了。”
柳慧静说:“中午没睡好?”
夏晓风说:“嗯,中午没睡好,昨天晚上也没睡好。”
柳慧静说:“最近学校有考试吗?”
夏晓风说:“经常有小测,大型考试倒是没有,要等到十月份期中考。”
柳慧静说:“要注意劳逸结合,不要把自己逼太紧了。”
“……也没有,”夏晓风低着头,屁股离了沙发,拿起水壶就说,“那我先回房间了,作业还没写完。”
可他连一步也没走到,夏康就叫住了他:
“回来坐下,话还没说完呢。”
他不敢看老爸的眼睛,因为光听声音,他就已经知道他生气了。
“谭逸怎么样了?”柳慧静忽然说。
听到“谭逸”两个字,夏晓风心里的最后一道墙壁裂开了,老妈的目光烘烤着自己,这让他感到分外煎熬。
他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
“没怎样,就那样呗,没来上学。”夏晓风说。
“你没跟他联系吗?”柳慧静说。
“联系?呵呵,是他不跟我联系。”夏晓风说。
客厅只开了一个小风扇,小风扇呜噜呜噜地吹,感觉也吹不出什么风;老时钟放在台子上,里头指针不停地转,发出嗒嗒的声音;偶尔听见隔壁邻居吹口哨,那声儿又尖又细、又锐又长,就像一根钢针,锈在墙壁长霉之处。
柳慧静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缓缓说:“从谭逸家出事之后,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阿风,你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晓风说:“跟你知道的一样,我全都告诉你了。”
柳慧静说:“没有,不止。”
她顿了下,又说:
“你还有没告诉我们的。”
夏晓风咬了咬牙,负隅顽抗着:
“我也不是什么都得跟你们说吧。”
柳慧静平静地说: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爸妈是你最能信任的两个人,如果你连我们都要放弃了,那你自己真的就只剩一个人了。”
夏晓风没有说话。
柳慧静又说: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必须要拿出来说了。”
夏晓风对上她的双眼。
这一刻他彻底明白了:
母亲完全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