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秀死死抱着男人的腰,将他往天台一侧推去。
谭逸叫出了声,刚要追过去,就闻身边的父亲发出一声低吟。
谭容颤巍巍地撑着墙壁,面色青白,左脚脚尖离地,膝盖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曲着,俨然一副骨折的模样。
谭逸迅速扶起他:“腿怎么了?”
谭容喘了两口气,额上尽是冷汗:“……动不了,一动就疼。”
谭逸就要蹲下,为他查看伤处,可谭容抓上他的肩膀,焦急地说:
“先去把你妈拉回来!她不能跟那些人打啊!”
夏晓风看见谭逸抬起头。
他的目光先投向了曲秀那边,又不由得转向自己。
夏晓风使出为数不多的力气,调出了内卷值面板,发现自己的内卷值并没有减少——
系统曾用内卷值的升降来衡量自己的生死,降到-10000就会死,那么只要内卷值维持在-10000以上水平,他对内卷系统就还有价值,他就还没那么容易死。
于是,夏晓风侧躺在地上,虚虚朝谭逸挥了挥手,用眼神告诉他:
快让曲秀回来。
曲秀不是内卷系统相关人员,她的生命没有得到系统的保障,碰上这样力大如牛的家伙,保不准会有什么危险!
因此,几番权衡下,谭逸咬咬牙,便将父亲安置在楼梯间,重新冲上天台。
他拨开层层床单,四处寻找着曲秀和那个男人的身影;天色已暗,四周全是随风波动的床单被套,置身其中,人一焦灼,就宛若走入迷宫,失了方向。
夏晓风想去帮谭逸,可他一撑起身子,就感觉脑袋晕得不行。
他不信,就要强站起来,可腿还没抻直,就见地面上落了一滴液体。
咦?
下雨了吗?
他疑惑地想,就要抬头去望望天。
谁知道这一轻微的举动,就让他的头更加疼痛。他感到脸上痒痒的,往上一摸,摸了一手艳丽的红。
流血了。
意识到自己像陈奕皓一样流血后没几秒,夏晓风便感觉天旋地转,呼吸也不流畅。他不由得跪下身,大口大口呼吸着浑浊的空气。
小K的声音模糊地浮现:
“都这个样了!还乱动!现在没有内卷任务让你完成!你真想直接让内卷值降到-10000吗!”
夏晓风不敢再乱动了,他仰躺在天台上,恍恍惚惚地看着天。
他没动嘴,只是在脑中同小K对话:
“……不学习会减少内卷值,谭逸讨厌我也会减少内卷值,现在我稍微受点伤也会减少内卷值……我说,这内卷值也太‘脆皮’了吧。”
估摸着小K又把他这句抱怨当成了疑问,他正神道:
“一般来说,前两者会让内卷值减少很正常,但是你现在绑定的系统遭到了病毒入侵,不太稳定,所以□□受伤也会一并导致内卷值下降……”
夏晓风打断他:
“行行行,哎哟,您别吵了。我缓缓。”
他没再理会小K,而是闭上了双眼,在感受血液自眼角流下时,脑中也在想着自己要赶紧恢复点体力,好去帮助谭逸。
他想起自己高一上的那次“七窍流血”,当时是谭逸帮助他完成了一首诗歌鉴赏,他的内卷值才脱离了“-10000”这个恐怖的数字。
可小K刚刚说没有内卷任务了。
想来也是,这样的环境,我还能再解一道数学大题?
他刚自嘲完没多久,脑中却忽然灵光一闪:
等一下!不是还有一个搁置了很久、搁置到都快忘却的任务了吗?!
“小K小K!”夏晓风大声呼唤他,“那个内卷任务,‘选择一下吧’,我完成了吗!”
“内卷任务完成之后,会自动提示的,你都没……嗯?”小K的话音顿了顿。
夏晓风等不到他回复了,他率先打开任务面板,发现“选择一下吧”的任务后赫然标注着“已完成”三个字!后面还标着“领取奖励”四个字!
我操!
夏晓风在心里爆了句粗口。
这他妈不是早完成了吗!
“怎么这么奇怪?什么时候完成的?我这里怎么也没接收到提示音?”小K念念叨叨。
“靠,管他呢,完成了就好,内卷值呢!先让我恢复一下体力……”夏晓风就要去点击“领取奖励”的标签。
“等等!”小K着急地说,“这很奇怪,这跟普通的内卷任务不一样,我要先研究一下,你别……”
然而夏晓风根本没听进去——他怎么听得进去!当务之急,就是要赶紧站起来、跑起来,去帮助谭逸!
他点下了“领取奖励”的标签。
过了一秒,两秒,三秒,夏晓风感觉自己的头还是很疼,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可身体也还是软弱得动不了,貌似同之前一点区别都没有。
怎么回事!内卷值不是生命体能的另一种象征吗!既然内卷值增长,那……
他的想法就像被一把大剪刀“咔嚓”瞬间剪断了。
夏晓风近乎呆滞地注视着自己的内卷值:
-9999。
从原来的正值瞬间降到了死亡前的负值。
……我是活在梦里吗?
可他还没发出疑问,眼睛所见之物就变得越来越灰、越来越暗。
他丧失了视觉。
再然后,他连楼下车辆人群的熙攘声也听不见了。
现在连听觉也失去了。
接着是嗅觉、味觉、感觉,他成了一具毫无知觉的木偶,僵硬地倒在地上,只能缩在黑暗的小世界里,通过脑神经感受着一片混乱、红光大作的内卷系统。
“选择一下吧”的任务奖励并不是正向的内卷值,也不是将内卷值转移到谭逸的身上,而是直接削减了自己的内卷值,直接让自己无法行动了!
难怪、难怪!难怪这个任务完成后没有直接提示内卷值的变动,而是需要他自己确认!确认是否接受“扣除内卷值”的奖励!
可他怎么知道啊!
夏晓风失去了所有感觉,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状态,也不知道谭逸他们怎么样了,他可能哭了,也可能没哭,他只知道自己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孤立无援。
或许这样的“无法感知”对夏晓风而言,是一种绝望的幸运。
因为他应是绝不想再见到天台一侧发生的事情的。
谭逸终于找到了曲秀和那个男人。
男人他的帽子掉了,他的模样十分年轻,看样子好像也没比自己大多少;而也可能正因如此,他的脸上也爬着与其同事格格不入的“恐惧”、“癫狂”,没有一点运筹帷幄、云淡风轻的代理人的样子。
“女士,您应该放手,女士,我再提醒您一遍。”他的声音里还有一丝颤抖。
“你去死吧!你去死吧!”曲秀死死不撒手,她瞥见谭逸跟来,眼睛瞬间瞪大了,“你来干嘛!谭逸,你快走!”
“你什么企图?”谭逸彻底怒了,他牢牢盯着那个男人,声线低沉。
“我必须要完成任务,必须要‘回收’,‘回收’不成功,所有人都会死。”男人使劲推着曲秀,可这女人的胳膊上仿佛涂了极强的胶水,令他怎么都甩不开。
“好,一换一,我跟你走,你让我妈安全回来。”谭逸大步往前。
曲秀急了,她的双眼通红、面色惨白,她通过那一双细瘦的、宛若麻绳一般的手臂,将自己紧紧绑在男人身上。
她将男人越拽越远,不让谭逸接触:
“不行,你不能接触他们!逸仔,你快点走!”
谭逸拨开另一层床单,也不停下脚步:
“妈,你先松手,你先回去,他们不会伤害我的,你先回来。”
曲秀说:
“……不是的,逸仔,时间到了,你绝对不能接触他们。”
谭逸听不明白了,他万分焦灼,步履不停:
“妈,你先回来!”
曲秀说:
“安安没事,你也要没事,你们都是谭家的骄傲,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一定要将谭家发扬光大了,不能让别人瞧不上我们,不能就在这里就停止了……”
谭逸说:
“……你在说什么,你快回来!!”
男人不加理会,他再次警告一番:
“女士,请您迅速,松手!在紧急时刻,为了达成‘回收’任务,我们有权使用其他手段!”
曲秀昂着脖子,恶狠狠地瞪着他,毒辣地说:
“使用吧使用吧!你们这些不是人的东西!我难道还怕你们吗!”
她的挑衅就像给了男人“批准”的指令,只听她话音刚落,男人就抓住她的双臂,奋力一挥,将轻飘飘的曲秀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妈!”谭逸顾不上身体的疼痛了,他奔跑过去。
可曲秀就是不让谭逸靠近这个男人,她被摔得闷哼一声,却还是在落地的瞬间,抓住了男人的双腿。
男人抬起脚,狠狠踹向曲秀的脸,踹向她的眼睛。
可曲秀还是不松手,她的一颗牙像玻璃弹珠似的掉了出来,另一颗像子弹头似的,“嗖”一下射到谭逸的脚边。
天台的水泥地上染了红,靠近二人的白床单上,也绽放出了朵朵猩红诡谲的“红花”。
“妈,你松手啊!”谭逸就要将曲秀往回来,可曲秀貌似成了自己的“敌人”,无论如何都不松手,还一个劲把自己往远处推!
“他们不会伤害我的,我绑定了……”谭逸说到这话音一顿。
是啊,他怎么跟母亲解释呢?他从来没将内卷系统的事情说给母亲听,就算说了,按曲秀现在的状态,又怎么会相信呢?!
十几年来,从头到尾,他跟谭瑞安约定了兄妹的暗号,送给了她一副MP3;也跟贸然闯入家中的父亲彻夜长聊,在生活的磨合中一点点接受了这个“陌生人”。
可是对于曲秀,只有那些打不断地竹条、无处安放的下跪、支离破碎的窗户、狼嚎一般的哭泣,组成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谭逸想:
他从来没跟曲秀好好聊过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事情。
他根本没有心平气和地、完完整整地,跟母亲聊一聊天。
曲秀不了解系统,也不了解自己,她怎么一下就能相信呢?
这十几年来,自己到底是怎么同母亲相处的呢?
谭逸在这一刻感到了迷惘和踌躇。
然而,曲秀第三颗崩出的牙打断了他的思路。
不对!不能这样!母亲可以倾听自己的想法,但是她没有理由卷入这些事情中!
谭逸同男人正面交锋,可他毕竟不是专业人员的对手,没过几招,脸上便块块青紫。
好像儿子的疼唤起了自己的疼,曲秀的眼泪瞬间冒了出来,她满口鲜血地说:
“走啊,逸仔!走啊,逸仔!”
谭逸说:
“我怎么可能走呢!!你是我妈啊!”
曲秀愣住了。但是眼泪却不会“愣住”,所以它们滚滚流动起来,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谭逸一拳打上男人的下巴,就在男人晕眩半秒间,他瞬间扳过男人的手臂,使了个巧劲,将男人摔在地上!
然后他以疾风一样的速度,从地上拽起失神的曲秀,拉着她踉踉跄跄地往一边跑。
母亲的手小小的,但很厚实,就是这样的手曾拿过竹棍,抱过被单,在打骂和抚摸间交织成了一间空心的毛衣。穿堂风经过,毛衣根本挡不住暖,但那是谭逸唯一一件过冬的衣服。
“跑起来,跑起来!我们到夏晓风身边,他应该有、有办法,让那个男的失去意识……”
曲秀安静地注视着他,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她没有停下脚步。
她低着头,不由自主地看着自己手腕上儿子的手,淡淡地察觉到谭逸原来已经长成了一个可靠的青年了。
想到这,她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逸仔,晓风喜欢吃什么菜?”她说。
“什么?”谭逸没反应过来。
“不用等到期末了,等会儿回家之后,我们,我们就一起吃饭吧。”曲秀笑了起来。
谭逸被她的笑容晃了眼,他不禁有点恍惚。
“你爸应该买好菜了,安安作业应该也写完了,等我把被子收下来,就给你们煮饭。”曲秀平静地说,此时的月光已经出来了,正温柔地流淌在女人的脸上。
“我们吃完饭后,就一起去散步,到时候,让我跟晓风走一起……”
“你在说什……”
“对,我要跟晓风好好聊聊,问问他,为什么喜欢我儿子?我儿子哪里最优秀?”
“……”
“到那时,我就说,是啊,这都是逸仔的优点,他就是这么优秀,你喜欢他,说明你也很有眼光。”
楼梯口终于出现在了视野内,城市的灯光像潮水一般涌来,填在凹凸不平的天台地板上。
谭逸没有松手,他听见曲秀低低地说:
“如果未来……可以改变的话……”
可这时,后面的男人跟过来了,他抓住谭逸的手臂,力度之大就要将谭逸拽脱臼!
曲秀猛地回头,那圆月映在她的眼中,好像一盏摇曳的希望之灯,又像一把奋不顾身的执拗之火,她大叫一声,推开男人,就把谭逸护在身后。
可男人根本不管她的阻挠,一把就将她挥开了。
男人抓住谭逸,将挣扎的他摁在地上,从制服里拿出一圈绳子,就要绑住谭逸!
曲秀嘶吼着,对男人拳打脚踢,可这对他没有丝毫作用。
男人将被五花大绑的谭逸推到天台一侧,他的耳麦正保持着通话状态。
方才他脸上的恐惧和癫狂貌似从未存在过,现在的他,又恢复了他同伴一样的冷漠和镇定,甚至,他的脸上还带有一点痴迷的微笑。
“刚刚上级传达命令,本次‘回收’非‘加入组织’,而是执行‘死亡’,”他将谭逸推向天台一边,高空的风迎面扑来,刮得两旁床单呼呼啦啦响,他平声说,“‘死亡’执行后,任务可顺利完成,我的生命得以延续。”
他将谭逸再往天台边缘推了推,这时,底下的灯光、烟火都扑到了谭逸的脸上,他从未感觉这栋楼如此高,天台的风有如此大。
坚韧勇敢如谭逸,可在此时,他也忍不住软了双腿,他的命被后面的男人提在手里,聪慧的大脑在这一刻停止了运转——不,或许从母亲说出那两个字后就停止了运转。
好像大脑运转的停滞,就是在为了“走马灯”的播放蓄力吧。
——我要死了吗?
谭逸想。
——这是未来安排好的吗?
这是原未来,还是已经改变的未来?
谭逸已经弄不清楚了。
妹妹的处境、父亲的安危,母亲的话语、自己的疑虑,还有……忽然赶来的恋人夏晓风,像一团乱麻似的,在脑中纵横交错,将所有的齿轮都缠住了。
一抹白映入眼帘。
谭逸感到奇怪,死前会看到这样的白色吗?
可没过半秒,他才反应过来,他的双足还老老实实站在天台边缘,而后方的禁锢已经消失了!
此时他的眼前是一大片洁白的床单!他被床单包裹着,失去了方向感。但跌跌撞撞中,好像有人拉了他一把,将他“噗通”一下推到了靠天台内侧的地上。
“逸仔。”
噢,原来是母亲,母亲干什么要将床单蒙在他的脸上呢?
谭逸感受到母亲隔着床单,将手贴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
但他眼前只有一片洁白,鼻子只能闻见芳香的洗衣液味,看不见她的神情。
“我会跟晓风说,我儿子这么优秀,这都是……”
母亲的指尖轻轻地点在自己脸上,好像正依依不舍地描摹着自己的模样。
“靠他自己一路成长而来的。”
“不是我的功劳。”
母亲又抓紧了自己面前的床单,她力气很大,把床单抓得皱巴巴的。
仿佛时间不够似的,她语速加快了,急促又着急地说:
“逸仔,你要照顾好妹妹,照顾好爸爸,你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了,要撑起我们谭家。”
谭逸就像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浑身止不住发抖,但他说不出一句话。
母亲接着说:
“你要一直走下去,你要一直前进,不要回头,不要抓着过去不放。”
“你要记住,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母亲的手离开了自己。
然后,谭逸听见传来男人的一声惊叫,喊着什么“疯子疯子”之类的,接着是哐啷哐啷,天台一侧花盆被打碎的声音。
再然后,是几秒无声的寂静,这几秒倒不像几秒了,因为是“寂静”,所以跟几辈子一样长,长成了河流,长成了在月色中缓缓流淌的河流。
“咚咚”两声,是什么重物砸到楼下的声音。
“回收”完成——
其他穿制服的男人的耳麦里,传出了上级的通知。
而谭逸则被捆住了双手,被遮挡了视野,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天台内侧了。
不好意思,最近休息了一段时间,恢复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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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回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