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不错。
谭家兄妹和他们的母亲抱着被子上了顶楼。
“安安,被子拖到地上了。”谭逸说。
谭瑞安把被子往上托了托,但因为她身高不够,又自告奋勇抱了最多的被子,所以还是有几个被子角拖到了地上。
“叫你量力而行。”谭逸走快几步,帮谭瑞安分担了两床被子,现在他是拿得最多的了。
曲秀抱着盆子跟在兄妹俩人身后,她环视一圈,找到一处风力、阳光都充足的空地,把盆子放到地上,然后开始悬挂绳子。
绳子一端需要系到柱子的高处,曲秀个子也不高,够了几次都没够到。
谭逸见状,便走过去,曲秀很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被子,谭逸也很自然地帮她将绳子挂到高处。
太阳逐渐高升,阳光变得有些刺眼了,风也传来了夏季的灼热,但谭逸却觉得十分平和、温暖,并不觉得燥热。
“安安,”曲秀转过头,“把夹子递给我。”
谭瑞安不知道怎么跟天台的老鼠对上了眼,半天呆在原地,听到母亲的呼唤,她才浅浅地应了一声,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将夹满衣服下摆的夹子递给她。
“右边的绳子好像没跟左边的对称,”谭逸指了指系在右边柱子上的绳结,他说,“我去栓高一点。”
“不用了,”曲秀打断他,“不对称也没事,被子不要拖地就行了。”
三人安静地晾着被子,他们动作很快,没出二十分钟就只剩下两床被子了。
今天比较幸运,顶楼天台只有他们一家晾被子,可以随意挑地点;曲秀是挑地点的老手儿,哪个地方有阳光、哪个地方风大,哪个地方适合多大尺寸的被子,她都能精确地指出来。
这不,现在的天台上,东一个西一个,基本都是谭家那素雅的被子了。
谭瑞安手上的被子晾完了,她又开始跟那几只老鼠大眼瞪小眼,老鼠一跑,她也跟着追过去;偶尔截道,她就“砰砰”几声踩地,把咱鼠哥吓得上蹿下跳。
她穿梭在海浪般温柔的被子间,追逐着那几只老鼠,乐得咯咯直笑。
这丫头笨是笨了点,但腿脚利索,跑得贼快,没一会儿就追上了那些老鼠,硬是把它们逼上了角落。
她伸出手。
谭逸刚晾完一床被子,就转过头皱眉道:“安安,手别去碰,很多细菌的。”
谭瑞安缓缓将两只手搭在膝盖上,与老鼠们面面相觑:“我没碰。”
谭逸说:“你刚刚就要碰了。”
谭瑞安说:“我没碰。”
谭逸说:“……过来帮忙。”
谭瑞安说:“帮什么?”
谭逸看向空空如也的盆子——最后一床被子已经被曲秀拿走了,确实没啥活儿了。
但他还是说:“把盆子拿回去。”
谭瑞安瞟了他一眼,继续兴致勃勃地堵着老鼠了,她毫不在意地说:“盆子不重,你自己拿呗。”
谭逸:“哎——”
他还没接着“教育”,就听几帘被子后传来几声轻笑,一只粗糙的手僵被子掀了起来,紧接着一个微笑的女人走了过来。
“随便她吧。”曲秀说。
谭逸移开了目光,整理着这最后一床被子,但他又不自觉看向自己的母亲,女人温和的微笑让他感觉十分新奇。
“安安听你的话多一点。”曲秀走过来,帮他一起抚平着被子上的褶皱。
谭逸只要稍微一侧头,就能看到母亲的头顶,在他的印象中,曲秀有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但是现在,那针织线似的白色穿插其间。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不年轻了。
“她也没怎么听话。”谭逸笑笑。
“不会,还是会听你话的,你带她带得久一点,”曲秀搭上绳子的手停住了,她垂下眼帘,轻声说,“是我忽略了她的很多成长,也忽略了你的很多成长……”
谭逸的动作也停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她……那个喜欢她的男生,还在给她写情书吗?”曲秀淡淡地问。
谭逸记起来,夏晓风跟自己说过陈奕皓的事,说他不时还会找谭瑞安玩,甚至放学俩人还一起跑到北艾村了。
——这小子,保不准还喜欢着谭瑞安不放呢。
只是……
谭逸不知如何开口。
母亲一向是反对这种事情,他忘不掉那天晚上母亲疯狂的举动,他知道谭瑞安收到情书、又没有汇报的事,一定很扎她的心。
而他作为哥哥,也没有权利掌控谭瑞安自己的恋爱,没有权利掌控她的校园生活,更没有权利由自己将谭瑞安恋爱的细节告诉母亲。
所以现在,尽管聪明如谭逸,他还是有些左右为难了。
而曲秀开了口:“算了,你们也长大了,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了,但是还要好好学,学习的事情还要好好汇报,其他的……就先放一放吧。”
谭逸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曲秀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说:“怎么这个表情?”
谭逸有些结巴:“没、没有,只是……没什么。”
曲秀说:“学习之外的事,你们想跟我说,你们就说,想做什么,只要不干扰学习,不丢我们谭家的面子,就去做。”
谭逸低下头,他不由自主地抓了抓被子。
一阵风吹来,东边那块地上晾的小薄被子被吹掀了个角,俩人都在同一时刻迈开了腿,走到小薄被子前,你左边我右边,将被子工工整整拉好了。
就在这时,追完老鼠、还在呼呼喘气的谭瑞安也过来了,她将手伸入裤袋里,抓出两只夹子,默不作声地将被子和绳子夹在一起,防止它们再被风吹翻。
“中午我想吃番茄鸡蛋面。”谭瑞安说。谭逸这时才看到,谭瑞安已经把盆子拿起来了。
“回家打个电话,叫你爸买点番茄回来,”曲秀将一串钥匙放到谭瑞安手里,语气轻轻淡淡的,“他现在在菜市场,你要还有什么想吃的,就跟他说。”
“哦,”谭瑞安将钥匙揣回兜内,就要跑回家,可没跑几步,就停下步子回头,“你们不回家吗?”
“我跟你哥再整理一下这些被子,看哪些还容易被风吹飞。”曲秀说。
谭瑞安听完,又抱着盆子“噔噔噔”跑回来了,她将口袋里的夹子全部塞到了谭逸手里,再“噔噔噔”地跑回去。
她站在楼梯上朝哥哥和母亲挥手:
“我先回去了!”
曲秀和谭逸也朝她挥了挥手。
谭瑞安离开后,曲秀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淡去,她说:“我觉得安安应该不用再去做检测了。”
谭逸思考了下,说:“安医生说是做到初中毕业为止,还有一年。”
曲秀摇摇头:“我晚点再跟你爸商量下,应该不用做了。安安这样挺好的。”
谭逸低低地嗯了一声。
与房间推窗观看的景色不同,顶楼天台的视野最为辽阔,这里再也看不到邻居家还没拧干水的、密密麻麻的衣服,也看不见对面楼墙壁上肮脏乌黑的污垢和青苔,看不见那些窒息的空气,看不见那些潮湿的霉味。
被子的洗衣粉味十分清香,阳光也有种橘子的气味,他站在天台上,向远处眺望:那是房屋错落的北艾村,是错综复杂的巷子小路,是远处葱绿宏伟的农实山……
阳光就像瀑布一般倾落下来,给家家户户的顶楼都镀上了层漂亮的金,有一只橘黄色的小猫,正慵懒地躺在对面楼的天台上睡觉,它的身旁是一株说不出名字的小树,正在风中轻轻摇曳着枝丫。
天是多么地湛蓝,云是多么地洁白,风是多么地温柔,阳才市沉浸在夏季的初晨,一切都是如此开阔舒坦。
原来,“登高望远”,是这般意境。
谭逸没有察觉到曲秀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
母亲缓缓说:“今天天气好。”
谭逸这才注意过来,就要给母亲让个位置,可没踩稳,身体就往旁边晃去!
母亲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尖利的指甲好似刺进了自己的皮肤里,她的劲儿也太大了!
母亲惊魂未定地说:“你小心点啊!”
谭逸说:“没事,离楼边还有一段距离。”
母亲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那也不能掉以轻心!往里走一点!”
她死死拽着他往里走了几大步,确认好安全距离后,才缓缓松了手,谭逸看见自己的皮肤上已经有了红痕。
“你可不能再从顶楼上爬下去了。”母亲严肃地说。
谭逸愣了一下,他反应过来母亲是在说寒假他逃出家的事,他忽然有点无地自容起来,他以为所有人都会心照不宣地再也不提起这件事了。
母亲说:“生命是很重要的,你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也要珍惜妹妹的生命,逸仔,听到没有?”
谭逸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母亲忽然将手抚上他胳膊处的红痕:“疼不疼?”
谭逸摇头:“不疼。”
须臾,母亲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比谁都要珍重你和安安,我以为之前把你们栓在我身边就够了,成为我希望的样子就够了,但是你爸说这是错的,这是不对的,是我……我不够好,我害了你们这么多年……”
谭逸没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
母亲接着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大家都不都是这么说的吗?我以为对你们严一点,要求高一点,你们就能变得更好……可我好像做错了,你们这十几年来,是不是过得不太开心?”
没等到谭逸开口,母亲又说:
“肯定是不开心的,我没想过让你们开心,我觉得吃得苦越多,后面就越容易成功。”
“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现在想稍微放放手,至少你爸是这么跟我说的。”
母亲突然笑了笑,她的眼睛跟自己是多么地相似,连笑起来而弯曲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她说:“这老头子教育了我一晚上,说我这不对那不对,我还没来得及说他呢,反倒先被他滔滔不绝说了一顿,真是……”
谭逸注视着自己的母亲:“他没有恶意。”
母亲说:“他有没有恶意,我一眼就看出来……”
她“唉”了一声,摆摆手,说不提你爸的事,现在我是在跟你讲话。
母亲看了谭逸一眼,又将目光投向远处——她在看哪里呢?是这个渺小的北艾村,还是那些堆满烟火小贩的街道,亦或远处连绵起伏、岚雾萦绕的农实山?
谭逸不知道,但他想,现在的母亲一定跟往日不一样了,不然,以前的她只会把目光放在自己和谭瑞安身上——那些目光像钩子一样,钩着他们不放。
而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谭逸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母亲说:“你还记得我跟你的那几个条件吗?”
出逃之后,母亲为了让他回到家里,而彼此各自约定了三个条件。
谭逸说:“一是再也不打谭瑞安;二是把家里的监控全部拆掉;三是面对面坐着、平视着交流。”
母亲说:“对,这是你对我提出的。我对你提出的,还记得吗?”
——怎么能不记得?
一是至少每两周回一次家;二是按月汇报自己的学习成果;三是……
三是……永远不跟男人谈恋爱。
母亲没看他,而是继续遥望着远方,她的表情十分柔和,像一汪安静的湖水。
她是个漂亮和秀气的女人,就跟她的名字一样。
她说:“关于那个条件,第三点,我想再改改。”
谭逸的心跳加快了,他攥紧了拳头。
母亲平淡地说:“考完期末考,叫你那个同学,来家里吃饭吧。”
她没说条件改成什么样,但谭逸心知肚明。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楼梯间,晾完被子的他们,准备下去了。
母亲走下一层,发现谭逸还站在上边,一动不动。
她抬起头,疑惑地说:
“怎么不下来?”
谭逸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
“这样可以吗?”
母亲应该知道他在说什么问题。
她笑了一下,那笑容竟多了几分恬静:
“我想见见他。”
谭逸的心狂跳起来,他感觉整个身子都快散架了,好像肩上那座大山突然间碎成石块,噼里啪啦地滚落下来。
强大的他,也会有想流眼泪的时刻。
第一次想流眼泪,是元宵节的夜晚,是他倒在夏晓风身上,倾诉自己的痛苦之时。
第二次想流眼泪,是那天过生日,谭瑞安送了一条亲手编织的手链给自己,她说,那是安医生教她的。
第三次想流眼泪,便是现在,曲秀认可了他的情感,释怀了自己的性向差异的时刻。
谭逸想:他一定比一般人都要幸福,比一般人都要幸运了。
假期真美好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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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晾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