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孩走出了斯格兰的神殿。
和以塞陀河所有能够识字与读写的人一样,男孩知道两年前那场针对施法者的通缉,也知道“南方布莱”在后来被放逐的缘由,他的父母曾感慨过布尔维尔的辉煌,尽管他们对布莱恩如何被一个邪恶施法者引诱与哄骗的过程绝口不提——那些流言并不适合给一个孩子讲述——却也愿意在提起莉尔时,谈及她是个多么可爱灵动的女孩。
和大部分的以塞陀河人不同,男孩的父母并没有用莉尔的事例去恐吓自己顽皮的孩子,他们只陈述他们在流言最外围看见的事实,说只有被邪魔掠走灵魂的人才会沉睡不醒。
这便男孩唯一知道的,有关沉睡不醒的理由。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父母说过话了,即使他每天在他们的床沿边入睡,在每一个清醒的时刻都陪伴他们,拉着他们的手和替他们擦拭身体,他们也没有醒来。
“我的父母……”所以男孩问了,问出这个已在他小小内心萦绕太久的怀疑,“是不是和布尔维尔家的女孩一样?”
男孩的声音小的几乎就像是从牙缝里滚出来的气音,但随着最后一个话语的音节落下,周围便奇怪的安静了。
神殿里的人们都停下了动作。
与真知女神在新斯坎那被摧毁与侵蚀的学城与侧塔不同,斯格兰在以塞陀河的平原神殿并未依托巨龙巢穴或自然景观,它是一座能工巧匠的造物,主殿的白色高塔既是神殿中的华美点缀,也位于以塞陀河的城邦中心,厅堂宽阔到能同时举办十打的舞会与宴会,地面全是打磨光滑、颜色一致的白云岩板,中心穹顶与石柱之间雕刻描绘着典籍祷文的故事,每一下刀刻纹路中都覆有赞歌篇章。
在疯病爆发后的日光神殿被充作了收治伤患的场地,每个幸存下来的,还有着呼吸的人都被送往了这里。
自然而然地,那些因为挂念着妻子、丈夫,儿女,情人与朋友的人也都在此地,他们之中有太多人都想过这点,可没有人敢于问出这问题。
他们惧怕答案。
而被叫住询问的斯格兰牧师,也同样被懊悔与痛苦占据了内心,他本来是有一套用以安慰的话语,可在见到男孩茫然期盼的表情之后,那些话语就像是被点明了某种指令,僵硬执拗地缩了回去。
实际上,这位善神牧师的状况也没有比男孩好上多少。
在疯病爆发的首日,牧师最为亲近的导师与朋友,就为对抗一只想要闯入平原神殿的恶魔而死,他本人也为了保护与拉扯一个不相信女儿被邪魔俯身的母亲进入神殿,而被附身者用牙齿咬碎了指骨。
纵然有神术的及时医治,他的右手还是不大灵活。
流血的伤口很好解决,疯病的人群也被逐步控制,神术能杀死闯入以塞陀河的邪魔,安抚伤者,但斯格兰的牧师们很快发现了另一项事实:
那些从疯病中受伤,并且存活下来的人都缺失了一部分的灵魂。
被炼狱生物带走的灵魂不属于日光斯格兰的职责范围,在情况不那么危机的时刻,他们是可以请求夜之女的牧师追赎灵魂,但疯病的爆发与结束只在三个昼夜,短暂到人们来没来得及反应与认清面前拿着刀刃,掐着自己脖子的亲人早已在内里失去了灵魂之前,就倒进冥河。
和布尔维尔家最小的女孩一样,无法苏醒的人都成了没有灵魂的空壳。
事实压在斯格兰的牧师的嘴边,但他不能也无法说出,因为男孩渐显绝望的眼睛已在哭泣,无需额外利刃,以塞陀河唯一未被邪魔污染的就是斯格兰的神殿,但此刻,一阵没有方向,也没有源头的悲伤充斥了这座白色的建筑,它回荡着,攥住了所有在场者。
斯格兰牧师只是俯身,将自己的视线调整到与男孩齐平的高度,摸了摸对方的头发,给他一个拥抱。
男孩发出一个介乎于哽咽与破碎之间的声音,在牧师的手臂里颤抖,问题没有被言语回答,但他理解了。
回到家的男孩爬上了房顶。
放在过去,这种顽皮鲁莽的行为会遭到他父亲严厉的训斥和喊叫,以及抽打一顿屁股的惩罚,而男孩又会在父亲的叹息中,跑去母亲面前撒娇,滚来滚去地乞求着世界上最好,也是最美丽的女人给自己讲个小故事,唱一段小小的曲子,再在她的怀里满怀着被抚慰的快乐而甜甜睡去。
在这个格外阴冷的傍晚中,男孩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注视着日光与暮色逐渐被黑暗掩下光芒。
***
大部分受邀的红袍法师都是通过传送阵抵达的,他们像无数活着的血滴,在只有施法者能够窥见的位面中汇集,从暗影与角落渗出,流淌生长成一条血河,但偶尔,也有一两位毫不吝啬与遮掩力量的强者掠出这一轨迹,是直接撕裂了空间的裂缝,闪现到恶行集会的门厅。
几缕纤长的黑雾紧随着裂隙浮现。
片刻呼吸后,蛇形的恶魔就出现在了厅堂的另一头,堪称亲昵地攀附上它主人的后背,接着,一双戴满了符文戒指的手就像拨弄脚边的小狗那样按住了魔蛇的头。
只差一点,蛇信就会卷走那枚被秘法悬置在空中的灵魂宝石。
“里面的是个赌徒,弗娜。”莱顿说,拿出了另外两枚宝石,“这些才是你的口味。”
作为红袍法师莱顿的魔宠,和所有已受契约制衡的炼狱邪魔一样,魔蛇弗娜是从契约者的魔力中汲取力量,但能与邪魔签订契约的施法者,也往往都会是些狡猾的恶人,他们才不会割下自己的力量去喂养一个恶魔或者魔鬼呢,所以,除了为某些特殊原因而不得不召唤魔鬼或契约恶魔的愚蠢白袍与善神信徒之外,在邪魔之间流通,也广受欢迎的货币与食物就是灵魂宝石。
魔蛇弗娜原本有一张相当长的食物清单,灵魂宝石也没怎么分过味道,可脱离深火炼狱的贫瘠太久,也就让它因充沛餍足的环境而变得有些挑口了。
吞下囚禁着一对情人的灵魂宝石后——那些灵魂还没来得及尖叫就泯灭在了恶魔的胃袋,弗娜才带着饱食后的满足开始陈述,它说出了在布尔维尔庭院的所见,从到韦斯领主的折辱到谷地法师与红袍及其学徒的对抗。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如您所料。”魔蛇抬起它的尖吻,转向集会的门厅,“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