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布尔维尔家的长子接受他父亲的嘱咐,如受洗礼的王储那样,用书写板替代牧师的教台,被写着年龄与身份、印有族徽的羊皮纸宣告成人时,他也不免遵循以塞陀河的习俗,将一位仅次于他姐妹名声的交际花让进房间。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至少暂时地维持了美好的表象,但对一个信奉爱**神,以身体而非忠诚维生的娼妓而言,从指尖到口舌,她身上就没有什么是不能用足量财富赎买的内容。在金钱与赞誉的攻势之下,不过一昼夜,以塞陀河的人们就得知了那个没怎么被藏好的秘密:
一个吻,就能叫布莱恩脸色发白地昏倒。
在流言彻底传开的前夜,布莱恩做了决策,因他总会如他父亲一样众所周知,而与其让他人嘲笑,他宁愿拿起刀刃掂量自身。
从事着这世界上最为古老职业的女人们接下了授意与甜头,再加上莱拉“不小心”提供的琐碎言语,那烟雾与奶油丝绸后的秘闻便被无声捏造,流莺与娼妓向情人们低语,兜售消息,谈论一个黑发蓝眼的年轻人,嘻闹着他的衣袍与嗓音,将那些小小的把柄变成了另一种轶闻。
布莱恩让每一个敢于轻视他的人都受了过失,要么耻辱地破产,要么像那个出卖消息的娼妓一样,带着暗讽与背叛的名声被驱赶到另一座城邦。
所以,往昔同僚们眼见到他穿着奴隶的丝袍,确信他的声调与神情是受了欺辱的时候,他们倒噤了声。
不为怜悯。
他们中没有怜悯布莱恩·布尔维尔的资格,没有那份地位,因为后者只抬手,就搬空了以塞陀河近乎两年的秘银产出,这个时刻,哪怕最为愚笨的商人也察觉了问题,比起看仇敌受辱,他们更忧心布莱恩带走的财富。
事关以塞陀河的信誉。
布莱恩没有违背任何一条律法,他只执行他主人的命令,将名下的贸易许可,珍珠、丝绸瓷器、香料与种植园等无法运走的财富兑换成实体钱币,即使大部分财富都在收购者的敲诈下损失了它们本该有的价格,被兑偿的金银也沉重到,需要一艘帆船的助力才能运走。
城邦金库被提空,商人们再拿不出相应的秘银或者流水运转,为赔偿的违约金与紧缺的资金破了产、以及快要破产的倒霉鬼,能从城邦议会的门口一路排到河湾码头,一小部分是真做了错误决策的老实人,本就该走,贸易福地不适合他们,剩下的大多数则是拿了豪赌贪婪的态度才同对手或狡猾者签下条款的蠢货。
在另一边紧急召开的,兼具晚宴与商讨两层义务的城邦议会上,是以塞陀河的领主韦斯·提洛起身,他拿一柄切食羊羔肉的小刀敲了敲银质酒杯,扫视过一圈私语的狡诈者们示意安静,开口宣称自己能解决这问题。
韦斯领主提出了一份自由契约,其等同于秘法契约在世俗中的版本,烙印有城邦印记与领主签名,拥有能在整个自由地中施行的效力,就像老布尔维尔曾与领主签订的,针对灰发施法者的驱逐令,只是这一份的契约内容,将会保证拥有者能在任何一处自由地的商会中提取财富。
作为布莱恩·布尔维尔曾经的同盟,也作为藏在表象之下的获利者们的代表,韦斯·提洛是布莱恩的往昔同僚,是旧日敌手而非友人,是那种只要听着对方受辱的事实佐餐,就能连开胃甜酒都无需搭配,多吃掉一块小羊排的仇敌。
自然地,韦斯领主的提议不是帮扶,也不是怜悯。
自由契约的效力获得了议会的一致赞同,但韦斯领主与代理执政官,以及他们各自的拥趸,都有着一份足以媲美兽人脚皮的厚颜无耻,他们按照正规的、毫无漏洞的流程制作了契约,然后要求支取与兑偿财富比例为五分之二的税金,因为律法表示:从花了两个昼夜临时赶制出来、还带着一股油墨的潮气的律法书上摘取——这是布尔维尔家该拿出的责任。
“但这的确太多了。”韦斯解释,考虑到拥有布莱恩的主人是位鹰啸谷地的贵族,他还愿为尊敬施法者与搏得谷地的好感退让(畏缩与试探的委婉说辞),将五分之二换成七分之一,甚至更少的一成比例。
韦斯打了个手势,他带来的仆人们立即会意的点头。
“只要您收下这份礼物,伊诺玛法师。”随着韦斯领主的话音落下,一个被薄纱包裹的女人走进庭院,“我们就能达成一致。”
由韦斯领主带来的商人们只是注视着,他们都是被从宅邸,宴会,妻子或是情人怀里揪出来的,被韦斯领主半强迫地来“欣赏”这场表演,自然能够明白这份深意,有的对这场折辱兴奋至极,眼里的轻蔑都快装不下,有的则怀了各种或担忧,或中立的心思保持沉默。
被提及名姓的谷地人中断了翻动手中书籍的动作,抬起眼:“我理解契约必须要有所代价。”他说,看上去真是疑惑,像是这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为折辱的场景,落到他眼里不过是种古怪习俗,“但我为什么得要一个女人?”
韦斯领主环视了庭院中的人们,咧开嘴,表情里掺杂的关心虚伪到阴谋之神都会作呕,语气却堪称谦卑恭敬:“为体谅。”他补充,“为怜悯一下我的旧友。”
***
一个专做秘银生意的商人皱起了眉。
秘银商人有几个儿女,以及一些在以塞陀河而言的罕见好心,由于他的表妹曾是布莱恩的继母、布尔维尔主母的缘故,他也对这个并非血亲的年轻人抱着点慈爱的态度。
毫无疑问,秘银商人是最有立场与声望喝止闹剧的存在,韦斯绝对清楚这点,才会要求他的随同,这是有关忠诚与利益的测试——经由律例与秘法鉴定的主仆契约无法被染指,却也没有一条规则可以阻止窥视与奚落,而领主挑起的这种羞辱,更是不会受指责。
听到布莱恩·布尔维尔成为奴隶、受制于人的消息时,秘银商人先是发笑,再耸肩跳过这个话题,他没有在第一时间相信,是因为早就听了太多有关的传闻,也了解他名义上的这个外甥。
布莱恩曾在一个充满象征与暗涌的寓意中拿过权柄,还把近乎下流的传言当作塑造声名的基石,没人会比年轻的布尔维尔更会审时度势地利用,要知道,趁着自身传言的散播,他还开了一双手都数不过来的妓院。
可按这奢靡城邦中众所周知的流程,落难者就该被讥讽,被囚牢关押,以任何一种能被做出的方式受到折磨,布尔维尔家的长子已进死地,到了痞汉醉鬼都能随意诋毁的地步,富庶不再,家族统治的地位崩毁,堕落神职(新斯坎的学城已被神谕除名)与唯一继承人成了奴隶的故事,则是下流秘闻中的新鲜曲目。
秘银商人收回视线,为那些轻薄衣料下的痕迹叹息——没有哪个酒鬼,能抵抗一杯递到唇边的美酿。
容貌美丽的女人在韦斯领主的指示下,向她被嘱咐的新主人跪服,她的年龄正值怒放,也就是说,相当于布尔维尔家的长子,却因出身而更有技巧经验,她将双手贴附地面,烟紫色的长裙铺洒成扇形,细腻的皮肤足以显示她近来所受的养尊处优,她裸露的肩胛上有一个象征娼妓身份的玫色刺青,在俯身时随着动作被拉伸,完全舒展,显出了她的来历。
一枝玫瑰,一枝带着荆棘的玫瑰。她不仅是个娼妓,还是布尔维尔名下的娼妓。
秘银商人原本以为女人是收了韦斯领主太多的酬金,才会冒下这份挑衅,可她是布尔维尔名下的娼妓,也就是说,她不仅贪婪,还是个明知的、被派遣来的羞辱者——商人的表妹总说布莱恩是个聪慧自傲的孩子,可现在,他倒是希望这男孩别像她说得那样重视尊严。
就在劝阻即将盖过领主的怒火和可能损失的地位金币,冒出秘银商人的口舌时,站在角落里的布莱恩向他摇了摇头。
接着,是秘银商人注意到被称作伊诺玛的谷地人站起身,合住手中的书本,由斜插在庭院之间的暮色与阴影遮蔽,棕发施法者的神情有些晦暗。
之前那种略显茫然的疑虑已经褪去,或许是庭院外的河道折射,一道冷冽的浅光闪过了施法者的面颊,将他的双眼衬得像以塞陀河从未有过的雪原,而当他的视线掠过俯身的娼妓与韦斯领主,也顺带经过秘银商人的方向时——几乎是下意识的,秘银商人抓紧了藏在胸前的宝石项链,其中一枚宝石是秘法伪装的符文,蕴含一个传送的秘法,捏碎后,就能将使用者送到事先定下的安全地点。
不对。秘银商人松开符文,隐约地察觉到藏在那一瞥之下的情绪。
“哦。”棕发施法者说,语气听起来是真温和,“我该说声感谢。”
——那是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