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路上的小石子一点也不可爱,硌得我脚生疼。
我面不改色,撑着身体走得平稳,我要让自己最后的时间过得尽可能体面。
克里夫山在教会神圣的经义有悬崖峭壁、死亡的边缘之意。
它是这个小镇最陡峭和危险的山峰,里面瘴雾弥漫、叠影重重,极少有人愿意靠近它。
这里作为我最后的归宿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我想。
可惜我没有足够的力气和毅力登顶,在半山腰一处峭壁上,我张开双臂,拥抱着风一跃而下,宽大的衣袍被风撑开,如一只残破的蝴蝶蹁跹而下。
恍惚间一只手倏地捏紧我的心脏,它突突直跳,似乎要冲出我的躯壳。
大脑瞬间充血,风呼啸着往口鼻里灌,下坠时与空气发出的尖锐摩擦声不遗余力刺激着我高度紧绷的神经。
我好难受,从没有如此真真切切感受到死亡的恐吓威胁,这种难以言喻的绝望和窒息感连上次投湖逼近死亡都不能相比较。
时间这一刹那无限延长,这不可控的失重感和死亡的召唤让我灰色无光的记忆如幻灯片一帧一帧在脑海里播放。
身体和心里双重折磨下,我的大脑几乎停止了思考,只剩酸涩和恐惧充斥着心头。
我只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后悔了,我不想死了,只想摆脱这该死的窒息绝望感。
求生的**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强烈。
可一切都迟了——
除了不断加快的下坠速度,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抓不住。
胸腔的重负让我意识接近混沌。
下一瞬,一阵白光发出耀眼的光芒。
我想睁开眼,可空气巨大的压力让我无法做到。
只感受到腰间突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揽住,一个人将我抱在怀里,那阵刮的我脸生疼的风也被挡住了。
下坠的速度慢了下来,我能睁开眼了。
这算是我和卡西尔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吧。
我想我永远都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一瞬间。
他犹如天神降临,每一根头发丝都散发着温暖到极致的光晕,透过宽大的衣袍,我甚至能感受他身上的暖意。身后巨大的羽毛翅膀扇动,发出“呼呼”的声响。
他是天使。
这一眼足以让我确信他就是红衣大教主口中歌颂拥有“七美德”的天使。
之前莫名躁动不安的心平静了下来,我忘了原本我是来奔赴死亡的。
5.
平稳落地后,眩晕感袭来。
我撑在地上干呕。
“刚刚跳崖的时候那么勇敢,现在知道难受了吧。”
卡西尔温和得嗓音中不难听出些愠怒,连一贯舒展的眉头此时都忍不住微微皱起。
我缓过神来,翻过身,头面向天空呈“大”字躺在草地上,鼻尖还能闻到小草涩而清的味道。
“如果不是你多管闲事,一刻钟前我就结束了痛苦,天使。”
卡西尔的翅膀贴合地收在背后,羽翼尖端差一点儿就与地面亲密接触,他十分不认同我的话。
“你是已经去死亡之神那里报到了。”
“有什么区别吗。”我满不在乎。
“这位小姐,到底是什么事让您两次意图寻死呢?”卡西尔问,他真的很生气,怎么可以这样践踏不尊重自己的生命,生命是多么的宝贵啊!
“只是觉得活着没意思了。”我淡淡道,没想到上次破坏我死亡计划的也是这个爱管闲事的天使。
“小姐,您才十七岁!”
天使可以透过气囊知道一个人的年龄,卡西尔不理解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加重语气道。
“世上总有牵挂着爱着您的家人、朋友,您若是……”
“没有!”我突然激动冲他吼道道,支着手坐起来打断他的话。
然后又失了力气倒了回去,喃喃自语:“他们都认为我的存在是个错误。”
可我也是不想来到这个世界的啊!
我找不到我存在于世界的意义。
世界于我而言不过荒芜灰白,我于世界而言可有可无。
十七年的岁月里,我吃了太多的苦了,多到我已经承受不住了。
我说不上寻死的理由,是对那些我所谓的亲人失望?大概不是的,从来没有过期望也就谈不上失望了。
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一切就止于此是最好的,生与死好像也无甚差别。相反,似乎我的死于谁而言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没有人期待我的存在。
生活实在太苦了,而我不想吃苦,我想去陪我的妈妈,那个在我记忆里几近模糊的苦命女人。
“抱歉,”天使屈着一条腿在我身旁坐下,“我不知道您的家人他们……不过您可以去追寻您的梦想或是目标呀,您还年轻,世界还有大把的未知等着您去探寻。”
“我没有梦想、没有目标,更没有想完成却未完成的事。”也不想去探寻这个垃圾的世界。
不过最后一句话我出于一种隐匿的心里没说出口。
“怎么会?”这下到卡西尔惊讶了,他遇到过许多身处绝望的人们,但他们都有深藏心底的期许,连街上的流浪汉都希望能给自己的小狗狗一个可以避风的场所。
我嘲讽似的笑笑,“天使,在你看不到的黑暗之处,不少在泥沼中的人用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摆脱无望无尽的苦难折磨。活着是看不到头的痛苦折磨,死了是一了百了。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死了远比活着舒服,那一点儿小小的奢望算什么。不过你活在阳光下,你永远看不到这些。”
卡西尔听后心里很复杂。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虽然我不知道您经历了什么让您下定决心放弃自己珍贵且独一无二的生命,可我想告诉您,苦难不是生命的伴随物,爱才是。任何苦难和不幸是他人强加的。您既已摆脱那些苦难制造者,为何不好好爱自己来补偿曾经遗失的呢?”
我侧头不欲与这个太过理想主义的天使说话。
果真是长在光明神神光下的孩子,话语间除了天真还是天真。
“或许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他询问。
哼,他要是前两次不多管闲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不过我现在及以后恐怕也没有勇气再一次自杀了吧。
“有本事你就把我带在身边,让我瞧瞧你们天使生活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赌气似的道。
卡西尔竟赞同的点点头。
“这倒不错,我如今正好游历人间,你既对生命感到迷茫,跟着我一起去见见更广阔的天地的确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想必你之后定会对生命的意义有更深的感悟。”
6.
就这样,我与收起翅膀隐匿天使气息的卡西尔一起踏上了旅途。
他真的很好,我很确信。
我没有名字。
母亲没文化一直叫我乖乖。后来到了公爵家,就按照仆从的排序,于是我被叫住小十六。所以十七年,我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卡西尔给我取了新的名字——哈洛娜
寓意天使的祝福,他希望我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他还在旅途中利用一切机会教我读书识字,他说,阅读总能带给我们更多的乐趣。
对于读书识字我是没有太大执念的,但如今觉得似乎还不错。
以往死板枯燥的文字变成了悦动的音符。
我体会到了伊丽娜——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她在神学院取得进步获得公爵夫人表扬和奖励的快乐。
还是来自天使的奖励,这都够以后我吹嘘一辈子了,我想。
这种感觉还真是奇妙。
善良慈爱是天使的天性,可那一刻我终于觉得有一束光照到了我,独独属于我的光。
7.
皇城的大教主曾说,天使降临人间是代表神明的旨意,神圣不可侵犯。
我一直嗤之以鼻,和虚伪不见人间疾苦的光明神一样,天使原来也不过是装腔作势的生物罢了。
直到遇到卡西尔,我才发觉,除了不了接近,天使真的拥有赞歌中歌颂的一切美好品质。
他对一切平凡到极致的事物都很感兴趣。
突然而至的暴雨会让他兴致勃勃与天气学家探讨原因。
一块奇形怪状的巨石让他猜测其中沉淀的历史。
甚至为遇到的每一株植物配上插图记录在他的小册子里。
相比与这些琐事,我对他的行为更感兴趣,天使不应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吗?
“那是吾神才能做到的事,天使对于人间的知识知道的是极其少的。”卡西尔解释。
“我的朋友们无法亲自来人间领略这些景色,那我就记录下来分享给他们好了,他们一定会感兴趣的。”
“可你所见所写也不过是人间的沧海一粟罢了。”
“没关系,如果不能知全貌,通过碎片化的美好认识到宇宙浩瀚也是很好的。”
……
同样,他也很乐意做一些小事。
比如帮小朋友取卡在树上的风筝,给老奶奶种麦苗,替赶车人修坏在路上的马车。
真是一个爱管闲事的天使,我常吐槽。
他从没有任何不满,永远都是温和说,举手之劳而已。
可后来,一个村庄爆发了时疫,天使的圣光都无法治愈感染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感染者身体日渐消瘦,皮肉逐渐生疮腐烂直至在极端的痛苦中死亡。
我拉着他想走,很明显,想解决这场时疫并不是举手就可以做到的事。
这该教堂头疼的事,与我和卡西尔可无关系。
卡西尔罕见地拒绝了我,他施下神术,确保我不会被感染后,自己则与当地医生一起讨论治疗方法。
他每天早出晚归,晚上坐在椅子上小憩一会儿,就接着拿起羽毛笔在纸上写下一张又一张药方。
即是知道天使不需要睡觉,可我还是忍不住心疼他,明明与他无关的事他却非要揽过责任,事后除了几句好听的赞美又不能得到益处。
我很自私,此刻真切希望他除了对我好以外,就如同书中不问世事的祂一样,不要为任何不值得的事浪费精力。
但我不敢让他知道,害怕他一旦知道他好心救下的人心思是如此地低劣不堪就会毫不犹豫抛弃我。
我不敢想,也无法接受那样的结局。
我努力尝试学着他,帮助人们递运物资,照顾病人,安抚小孩。希望这是天使喜爱的人类模样。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场来势汹汹的时疫没有惊动教廷,甚至没有走出这个小村庄。
卡西尔对着每一个战胜疫病的人道恭喜。
医者对自己的医术沾沾自喜。
只有我知道,天使的血是世间的灵药,是卡西尔悄悄在煮药的水里滴入了自己的血才阻止了这场瘟疫的进一步蔓延。
至于对他身体有什么伤害,我不清楚,但十分确信是有的。
因为他的唇色比之以往苍白了不少。
我按照人类补血的方法给他做菜,希望能帮到他。
他很敏锐,我的不安还是被他察觉到了。
“不用担心,我没事。失血只会让我暂时神力下降而已,不会有危险。”他耐心安慰我。
“可要是遇到穷凶恶煞之人呢!”我比他情绪更激动。
“人类伤不到我的,除非是恶魔的化身。不过遇到恶魔的可能性很小很小,小到几乎不可能。”
“万一呢!”
“那只能怪我运气不好,我不可能为了未来可能性几乎为零的坏运气而放弃这么多条无辜的生命。你知道的,如果这次我不出手,这次瘟疫至少会让好几个城市沦陷,甚至更大范围也说不定。”
卡西尔叹口气,无奈道。
“这些是教廷该管的事,你明明可以当做不知道的,没有谁会责怪你,为什么要让自己置身于危险的可能之中?”
我没控制住情绪,语气近乎于逼问。
卡西尔似乎是被突然爆发的我问懵了,好看的眉眼愣愣看着我。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他却不在意,伸手揉了揉我棕栗色的头发,似是安抚似是解释。
“神明,天使,教廷,我们都享受了信徒的供奉,为信徒提供庇护是我们的职责,不分彼此。正如你之前说的,光明之下还有许多阳光无法照到之地,里面的人们正等着救赎,我或许无法及时将光带到每一处,但我遇到了我就无法坐视不理。”
“我不能看着更多的人落入人间地狱,这无关神明。只因我有拯救他们的能力,也有怜悯的心。”
8.
短暂的喜悦过后,更多的是人们无声的悲伤。
家人们默默收好父母、妻儿或是丈夫的遗物,将他们的遗体集中到湖畔进行火化。
火焰燃起,生者为逝者歌声送行。
众人围成个圈,声音空灵夹杂着些呜咽。
卡西尔被悲伤的气氛感染,低下了头双手合十为逝者祈福。
我倒是没什么感觉,设想一下,如果是我的“家人”离世,我只会觉得是报应到了。
但还是合群地装模作样垂头。
我闭着眼听着凄凉伤心的悼歌快要睡着了,卡西尔突然拉着我悄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站在一个小山坡瞭望者远处升起的火烟,耳边还能听到他们悲恸的歌声。
我又不理解他了,昨天我说疫病解决了要走,他说要为逝者送行。
送行不与村庄的人一起,反而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不理解实在不理解。
算了,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