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璇好整以暇看向眼前的少女,等着看面前少女的表现。
以她七年牛马老油子的眼光来看,这姑娘是个老员工,还是非常稀少的,能力不够去管理层,一直停在基层的老员工。
这样的员工,遇到能力比她强的新员工,不在沉默中爆发,就会在沉默中变态。
武璇就知道一个例子。
她上辈子听过的新闻,有个一直把公司交给正直善良的人运营的总裁,一直没什么老板架子,早年创业时找了个客服小妹,那个客服小妹没什么专业技能,其定位就像是某相声演员之于相声社团,说学逗唱只占个忠。
后来这个公司做成了月流水几十亿的游戏公司,招进来各行各业的精英人才。
老员工客服小妹的能力不足以她走上管理层,她又没犯什么大错,就一直丢在客服岗养着。
谁知道这个客服小妹平日里看到的,都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加之自己身边的同事,甚至自己带过的新人都因为个人能力突出,飞速升职,自己则七年如一日,一直在客服岗。
她的工作能力,七年也没什么变化,于是在沉默中彻底变态。
靠着老员工的人脉,大半夜给没架子的总裁发小作文痛陈心路历程,直言公司的同事都看不起她,总裁已读后她越说越来劲儿,气得总裁大半夜捞HR出来把她开了。
这姐的变态在被开除后超进化,半夜冲到公司用测试机官号发疯,一举让正直善良四个字和公司总裁深度绑定,公司形象在谐星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一时间成为行业内笑话,管理层更是因此,内斗到全行业都心知肚明。
这样下去,迟早会让公司暴雷。
武璇的视线缓缓落在绮罗身上。
她和那个在沉默中变态的客服小妹,相似度起码有百分之四十。
没什么能力的老员工,不是不能留,毕竟公司还是要有点人文关怀的。
可就怕这一类人不安生,没本事还要瞎折腾,到时候只会拖累所有人。
绮罗就如武璇所想,心比天高,本事却比纸还薄,反驳不了武璇,像小学生似地告起状来。
她眼圈一红,眼泪说来就来,可怜兮兮看向李治:“殿下,你看她,她欺负我……”
武璇扶额,和笨人交流,她很累。
好在李治还是个好老板,知道该怎么做才利益最大化。
他抽回被绮罗紧捏的袖子,沉声道:“不要多言,你先出去。”
绮罗不依,抽抽搭搭哭起来。
李治愈发心烦,干脆一指帘外:“出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绮罗再不乐意,也只能轻咬下唇,杏眼剜武璇好几眼后,心不甘情不愿走到马车外坐下,忍受扑面而来的黄沙。
少了这么个尴尬人,马车的氛围却依旧尴尬。
还是李治率先打破沉默,主动调笑:“武小公子,说吧,还有什么是本王不知道的?”
武璇顺杆下爬,笑盈盈回应。
“从王府而来的随行人员一共21人,额外雇佣的突厥人一共10人,考虑到灵州路远,按照长安最高市价,每人每日20文,一月便是600文。”
李治似是想到什么,’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朝武璇挤了挤眼。
“你想说什么?直说,不要拐弯抹角,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
武璇一梗,没想到李治还是个熟练的复读机,她挠挠头,抬手遮鼻子,掩饰尴尬到通红的耳朵。
“殿下急什么?我这不是同殿下娓娓道来吗?”
她轻咳一声。
“按照市价来算,殿下猜猜,这些突厥人每人每月该有多少收入?”
“600文。”
李治脱口而出。
武璇眨了眨眼。
可以啊,芝麻汤圆你小子是有些算数能力在身上的。
“突厥杂役20人,一月消耗改为12000文,也就是……”
“十二贯钱”李治又是脱口而出。
“自京城以来已有两月,那么付给这些杂役的工钱,该是24贯钱”
武璇点了点头。
“考虑到路途遥远,风沙又大,我每人每月多给200文,20人便是4贯,算上牙婆从中赚价,满打满算,咱们这两个月的消耗也就是这30贯。”
不对,刚刚说的是五十贯。
李治不解道:“那你为何花了整整50贯?”
提到钱,武璇就忍不住心痛。
就算不是她的钱,可这些钱从她手中溜走,白白送给其他人,还是叫人无法接受。
没办法,她占有欲来了。
自己的贫穷固然难过,可旁人的富裕更令人揪心。
武璇内心宽面条泪,撩开窗帘,透过这一方小口指向方才嗤笑他的马弁,口中颇有些咬牙切齿。
“还不是为了打点这些人。”
“殿下您知道吗,外头那些老实干活的突厥人,每人每月到手的工钱每月不到300文,他们的收入竟是被抽了整整一半!”
“而且,他们没见过白银。”
武璇从袖中倒出一小把银瓜子,落在地板上一字排开,纤细的手指一一略过银瓜子,眼神染上阴翳。
“殿下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李治下意识回答:“这些没见识的突厥人,会莫名其妙被蓄奴,不仅如此,还会因没见识,被进一步搜刮!”
从出京都到现在,李治的眼神终于认真起来。
“这些人胆大包天,皇家的生意,他们难道也敢从中作梗?”
武璇摊手:“这世界就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殿下,我方才一直不肯进来,就是在外面和那些突厥人聊天,拉拉关系,好叫他们和我说实话。”
“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去叫两个突厥人进来,您亲自问。”
李治凝视武璇的脸,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变化,证明这个消息乃是一派胡言。
可是武璇面色坦然,毫不畏惧她的审视,甚至主动邀请他随即抽人来盘查。
李治还有什么不懂的?
可有些事,他不能捅破了,身份不一样,说的话也不一样。
有些时候,身处他这个位置,只能糊涂下去。
否则大家都不好过。
他只能把这句话踢皮球给武璇,由武璇把话说出来。
他问道:“你想说什么?”
牛马这么多年,武璇自然知道李治的意思。
老板既然想要她说这句话。
她自然配合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呀。”
李治笑了,笑得讽刺。
明明知道整条利益链怎么样构成,偏生,他无法改变。
因为他就是利益链的一环。
他能做的,就是虚构出一个’坏人‘,拆了这个‘坏人’的血肉,分给其他没得吃的人。
好维持百万漕工都得温饱,才叫这条漕运线能继续下去。
李治讽刺地笑了。
他抬手盖住半张脸,声音低沉,言语中的嗤笑不知是针对武璇,还是针对自己。
亦或是二者兼有。
事到如今,他能做的,也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是说本王身边,有人吃里扒外?”
得到这个答案,武璇也不意外。
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改变先从砍自己开始,不是每个人都是卡斯特罗和切格瓦拉。
就算是封建时代,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改革,也是天时地利人和兼备。
天时乃明代税收无法维系,刚需改革。
地利乃隆庆开海运,白银收入颇丰。
人和乃天子年幼,太后不干政,司礼监秉笔又是他的铁哥们。
而李治现在天时地利人和是一点不占。
大唐尚在贞观年间,百废待兴,外有突厥环伺,内有门阀潜伏,此为不占天时。
上有千古一帝,七世纪最强碳基生物,下有关陇利益共同体,此为不占地利。
余下的,便是他身属李唐皇室,本就是天下最大的利益享受端,此时清查这条线,必定授人以柄,未来他也无法继续心安理得以皇族身份奢靡享受,此为不占人和。
李治的选择,完全在武璇的考虑范围内。
既然李治选了这条路,需要一个’坏人‘,那她就给李治创造出一个’坏人‘。
她看魏王府的门客探子,这个‘坏人’就很适合做背锅侠。
武璇正想着该怎么安排李治‘恰好’抓到一个近侍,那人‘恰好’就是魏王府探子,叫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先竖个典型立威。
哪知道马车大门就在此时被拉开,‘啪’一声,拉门重重磕在车壁上。
绮罗满脸愤懑,指向武璇张口便骂。
“殿下,您不要听她胡说,此人花言巧语,妖言惑众,不过是一个女人,有什么资格对殿下您的事指手画脚?她怎么能做您的主?”
武璇吓了一跳,差点被刚喝进嘴的紫苏饮呛死。
她边捶胸口边抬起手,像让这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姑娘先退出去,别撞李治枪口上了。
可她却不领情,甚至当着李治的面,把现在代表李治意志的自己用力推到一旁,声泪俱下控诉起来。
那模样,像极了武璇上一世听过的深夜小作文客服姐。
糊涂啊!
武璇心中替她鞠了一把辛酸泪。
看李治那模样,是在绞尽脑汁捞她,可她越说越离谱,恨不得把李治递过来的梯子全拆了,就要在墙上肆意放纵。
姑娘,你完了,你就是被选中的孩子了。
武璇心中替她默哀,没想到她下一句话更叫人大跌眼镜。
“殿下,她就是来离间奴婢和您的啊,奴婢才是您最亲近的人,您不要忘了亲疏啊!”
这和明牌自己有问题有什么区别?
武璇捂脸,哭笑不得。
大妹子,你还真有问题啊,您这个脑子,当什么间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