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三年,夏。
西域的风比之长安,更干燥,更猛烈,拂去面纱,皮肤像是针扎刀割。
武璇坐在马背上,日光透过帷帽的缝隙落在她稚气未脱,还带有婴儿肥的脸上。
光斑顺着身体的摇晃落在眼睛上,武璇被晃得掉眼泪,身体摇摇晃晃,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小公子,可还撑得住?到灵州,还得二十里地嘞。”
随行马弁扶正武璇摇摇欲坠的身体,指向身后的马车。
“小公子若是撑不住,不若去马车里,也省的晒出事来。”
“不用。”武璇声音干哑,捂着头咬牙坚持,汗珠顺着幞头缝隙滚落,沾湿了浅妃色的宝相花圆领袍。
这会儿她做男子打扮,却不敢真同男子那般扯下半边圆领袍,露出内里花纹精巧的半臂,还有**的臂膀。
倒不是所谓的裸露羞耻,初唐在身体裸露上,比现代要开明的多,女子露出手腕或是部分胸前的肌肤,根本不算事,毕竟这个时代,连青藏高原都化雪了。
玩女德班那套,只会把妇女们都活活热死,那损失的可是潜在人口和生产力。
也就是明清这一类小冰期,才会包的和粽子似的。
武璇不扯开衣裳散热的原因很简单,大唐尚武,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早早卖苦力去了,练出一身腱子肉,而富人家的孩子,更是请武师开蒙,一样年纪尚小就有线条好看的肌肉。
但武璇是个身娇体弱,还有冰弱这个debuff的战五渣,她那个胳膊一旦露出来,百分之百被人看出来是女扮男装。
为此,武璇热到快爆炸了,也只能咬牙忍耐,继续坐在马上,继续重心不稳,身体跟着风的节奏摇晃起来。
几个雄壮马弁互相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言语间尽是对武璇自不量力,自讨苦吃的调笑。
武璇被烈日晒得头晕目眩,眼前的官道、黄沙还有随行马夫杂役,似乎都成了重影,摇摇晃晃,晃得她差点又栽下马背。
她晃了晃脑袋,似是想把晕眩感都甩出大脑,但越晃,脑中越晕。
武璇张了张口,想说话,可嘴唇刚张开一条缝隙,干硬的风便同利刃一般,从她唇边狠狠割下,顺着缝隙一路钻到喉管,刺激出阵阵钻心的疼。
“小公子,您这是晒过头了,喝点东西吧,不然真撑不住了。”
马弁中,一个高鼻子深眉眼的汉子抬头提醒武璇,光看他的外貌,武璇便知道她不是中原人。
汉子的大唐官话说的不太顺,一整句话说得磕磕巴巴,但言语间的真诚做不得假。
从他满是老茧的手,还有走路时的步伐,武璇确定他是个牧民出身的突厥人,只是不知道为何不放牧了,反而要来做苦力。
看来农耕文明有土地兼并,游牧文明没有土地兼并,但也有差不多的东西,这还真是世界文化一大同,处处都是马太效应。
武璇低声对突厥汉子道了声谢,从蹀躞带挂着的小荷包中拿出五文钱递给汉子,在汉子一声声的道谢声中,解下腰间的水袋灌上一大口,又问了不少问题。
清甜的果酒滚过喉咙,一路被风霜刮至干涸的喉管久旱逢甘霖。
方才那两个中原人长相的马弁见了武璇这般做派,互相对视一眼,眼神中的不屑互相流转。
武璇要是仔细看,肯定能从他们的眼神中品出三个字。
‘装什么’
“小公子不要强撑着,省的晒出病来,又耽误大家的进度。”
一身靛青麻衣的马弁带头讥讽,说话不客气。
另一个胡子拉碴的马弁立刻接话道。
“就是,您是京城中娇养的小公子,金尊玉贵,细皮嫩肉的,哪里受得住咱们这儿的风沙。”
武璇正在和突厥汉子说话,猛然听到马弁的嘲讽,本不欲理会。
可看这两个马弁越说越离谱,忍不住一甩手中的水袋,丢到一旁马车拉着的货车上,仰头看向那两个马弁。
两个马弁见武璇看向自己,瞬间来了精神,似是一直等着武璇发难。
武璇看他们那副样子,忍不住在心中骂了句潮吧。
放在现代,这俩人就是标准的网络杠精,现实生活中找不到人认同自己,就有了互联露阴癖,一天到晚和人抬杠,希望和别人吵架来寻求自我满足感。
这一类人一辈子,除了亲妈和老师以及职场上的领导同事外,根本找不到主动搭话的同性和异性。
如果可以,武璇真不想理会这俩人。
可这俩人明显是来找事的,尤其是看他给突厥牧民五文钱后,那副眼红的表情,就差直接抢过去了。
’真是好笑,别对别人的钱有那么大的占有欲啊!’
武璇内心吐槽,勒马走到马弁身前。
两个马弁苍蝇搓手手,一副兴奋的模样,似乎只要武璇敢骂出来,他们立时就能让武璇这个京城来的公子哥儿,尝尝他们这些底层贩夫走卒的厉害。
可就在他们期望的目光中,武璇忽而粲然一笑。
“两位大哥何必这样看我?”
两人被武璇的笑容晃了眼,心中忍不住骂了那句长得和娘们一样,怎么不干脆做个娘们算了。
面上却说不出其他反驳的话来。
武璇要是骂起来,他们还能骂些难听的。
可武璇生生忍了这闲气,还笑着搭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要是这时还骂出声来,可不就得被武璇奚落了?
两人心不甘情不愿,只能听武璇阴阳怪气开口。
“我若是个吃不得苦的人便不会来这边历练,知道两位大哥是铁骨铮铮的汉子,看不得我这样娇养大的人也历练起来,只是大哥们可别看轻了我,谁还没个幼年时候呢。”
两人被武璇的软刀子呛了回去,却没法儿同武璇一样,阴阳回去,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难受的要命。
憋了好久,憋出来一句:“好,好好小公子,你有骨气,你就撑着,到时候晒出病来,可别怪咱们没提醒。”
武璇笑而不语,不明显又不掩藏,甩出个刚刚够那两个马弁看到的白眼,勒马便走,气的两个马弁就要追上前大骂。
两人的脚步刚踏出去,后边斜插进来一声如珠玉落盘的清脆女声。
“几位大哥辛苦了,这是咱们王爷赏的辛苦钱,留着几位大哥到了灵州买酒喝。”
武璇勒马的手一顿,侧头望去,马车下走出个带了帷帽的纤细身影,身量苗条,腰肢柔软,三十六破间色裙裹在身上,愈发显得她如同画中走出的侍女,递出赏钱时,帷帽被风掀起来一角,露出一张清秀可人的脸,看得两个没见过漂亮女人主动搭话的马弁心跳漏了半拍,顿时脸红得像猴屁股。
“哟,这您就客气了不是,劳晋王殿下挂心了,这都是咱们这些下人该做的。”
大胡子马弁接过赏钱时,手指在少女手上摸了一把。
被人明晃晃的揩油,少女也仅是微微蹙眉,脸上依旧是盈盈笑意:“王爷心疼大家大热天儿里的赶路,大哥呢吧都是这条路上的老人了,咱们初来乍到的还得劳动您二位多多照顾。”
好耐性啊,武璇在一旁看着,简直要为她鼓掌。
那少女冷不丁朝武璇看了一眼,那眼神武璇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不知为何,武璇总觉得她看俩的眼神充满敌意。
那少女在武璇看过去时,早已收回眼神,继续道“咱们这位小公子也不是个矫情人,一回生二回熟,谁还没个生疏时候呢,您二位说是不是?”
“姑娘,您客气了。咱是看这小公子细皮嫩肉,像个娘们儿似的,心疼他把那张小脸儿晒黑了,这才请他进去,也省的他受苦。”马弁话虽是说武璇,眼神却一直黏在少女身上。
少女不着痕迹避开马弁,一副为武璇说话的样子。
“小公子是想历练自己几位大哥就随他去吧,他也是个明白人,总归不会拖累大家。
马弁这会儿哪还有心情找武璇的麻烦,点头哈腰,“有您这句话咱就放心了。”
武璇看那模样,突然想到前世看到的汤姆猫。
脑子里突然冒出来那句话。
’可怜的汤姆,就这样被玩弄于手掌心’。
想到上辈子看过的动画,武璇忍不住笑了出来,可又怕被人察觉,赶忙捂住嘴,低下头。
心中连声道:罪过罪过,不能笑话别人的短处。
她正准备御马前行时,那女声陡然在耳边响起。
“小公子,晋王殿下的人替您做保,您可得争气点儿啊!”
武璇回过头,刚好和那少女自以为掩藏的很好的,不善的目光对上。
这真是奇怪了,自己又没有惹过她,为何要这么看自己呢?
武璇单手勒马,垂下眼眸,对上少女探究的眼神,不卑不亢。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