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日,中午12:10。
林场中学依然是铁打不变的白粥,甚至比昨天更稀少。学生们怨声载道,但有人小声地安慰道,“没关系,今天下午再死一批人,也许食堂的饭就够分了。”
尹艺龄听到这句话,瞬间就有些惆怅,“大家这么快,就接受了一定会有人死的事实吗?”
阮软就舀动汤匙,认同地点点头,“扭曲的环境,扭曲了人心。”她看向有些走神的尹艺龄,“你真的想好了吗?”
“……额……什么?”尹艺龄似乎没有听到阮软的话,如梦初醒地应了一声。
阮软便好脾气地重复道,“我是说你真的想好了吗?”她压低身子,小声说:“你没听到传言吗?大部分都是帮助作弊的人罚得更重,有些抄了别人卷子的人反而没事。”
“哦。”原来她说的是这件事。尹艺龄面上没有多大的波动,“我想好了。没关系的,·别为我担心。”
阮软又停下来,她伸长脖子在周围扫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什么目标人物,只好对回尹艺龄来,“可是他真的值得吗?今天在自习室根本没见到他,其他同学说他在宿舍睡大头觉,他都完全不关心自己考多少分,也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你这么替他付出图什么呢?值得吗?”
这是一个真正关心自己的好朋友,尹艺龄想。
可以的话,她真想和她一起活下去,可是她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从李校长哪里得知外面的父母已经放弃他们时,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自杀,活着对于她实在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而且她也看到了。
看到了班主任是怎么□□的,看到了程宁老师是怎么死的,看到烧尸体的黑烟冲向天际,像一股恶毒的咒语一样围绕着学校。
老师疯了,学生也疯了。就是这么一个世界。
当她失意地走在操场,想着自己能不能鼓起勇气投身火海时。
黄平就这么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他们是同班同学,一个第一名,一个最后一名,除了阮软,没有人知道的是,她已经偷偷关注他很久了。
可能是爱情吧,可能不是。
尹艺龄也不确定。
家里一向告诉她成绩最重要,不要和成绩不好的人来往,可能会变傻的。
从小学到高中,她也这样走过来了。
但是她还是被黄平吸引了,他是传闻中的“傻子”,因为他成绩极差,大字也不认识几个,所有的试卷只会按老师要求写满“工”字,然后就发呆去了。
据说,他父母都不在了,是爷爷奶奶在带他,从小学到高中,一到农忙时,他爷爷就打电话给他班主任说让他回家帮忙,后面他成绩就完全落下了,所有老师也不兴在教室里见到他,更有甚者有让他上课的时候去扫地。
小学,初中,到高中。
他就这么过来了,学校对于他只是一个寄居的地方,爷爷奶奶不想管他才把他丢这里,并不是一个学习的地方。当然,也不是一个交朋友的地方。
所有人都嘲笑他,是一个沉默的傻子。
但是尹艺龄知道他是有想法的,他会画画,会折纸,他喜欢傍晚的时候,漫步目的地围着操场走圈。
同班的这些时间里,她就这么静静地观察他。
觉得他像是野草那样自由生长,又像大树那样沉默。
昨天,黄平就这么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像往常那样沉默不语,只是一个劲地走,像一阵风一样经过了她。
尹艺龄看着他鸿大的背影顶着太阳走去,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勇敢。
她不知道为何,就热了眼眶。
那个时候,她心里就有了决定了吧——让他活下去。
她听人摆布一辈子,做家长和老师心目中的乖乖女,可路还是走成了这样子。
就让她任性一次,做一次她一生中唯一想做的事情,用行动说一些她不敢说出口的话。
身为小组长的尹艺龄帮他报名了物理,选择这科的人相对来说要少一些,他活下来的机会也就大一些。
再用复习资料跟一个女生换了位置,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在他前面了。
也许他会看她一两眼,就当回报她长期以来对他默默的注视。
她心里很快活,也很欢喜。
所以无论阮软问她多少遍,她都会说:“值得。”
“那我们注定要分开,不是吗?”阮软颤抖着说,她也不是那种很坚强的女孩子,说着还是掉了几颗眼泪。
尹艺龄握住她的手,“没关系的,人总是要分开的,我们在结尾相见就好了。”
下午13:57,距离考试还有3分钟。
老师提前发了卷子,尹艺龄的心怦怦直跳,不是因为她担心这场考试,而是因为她要准备最盛大的冒险了——她要转过身去,递给黄平试卷。
并且用微弱的声音跟他说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可以借一下你的铅笔?”
黄平愣了一下,接过试卷,拿一张往后传,随即后知后觉地点点头,把一只铅笔递给她。
尹艺龄握住笔的另一端,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那一刻真的觉得死也值得了,但是她话还没有说完,她压低声音,“等下看我试卷。”
这是她早就计算好的六个字。
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也不少。
“为什么?”黄平下意识地问。
“……为了谢谢你。”
黄平便没有再多想,傻愣愣地点头。
尹艺龄便带着笑转过身头,全心全意投入答题,要快一点,一道题也不能错,弄好了黄平抄,她已经想好了。
花了20分钟做完,又花了十分钟验算,一切准备完毕时,站在图书角的班主任还沉静在一本杂书中。
她挪了挪椅子,然后微微侧过身,比她高许多的黄平已经能显然能看到她试卷上的答案。
尹艺龄等待着,直到听到糯糯的一声,“谢谢。”
她才完全放心下来,微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尹艺龄觉得自己从未这么幸福。好成绩只能让父母和老师满意,无法使她有所触动。
但现在黄平落在她身上的每一次目光,都叫她如坠梦境。
“老师……”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格格不入地响起。
班主任合上了书,转过身,“怎么了,阮软。”
“考试是不允许作弊的,对吧?”
她说出来这句话时,尹艺龄已经明白了她的初衷,她最好的朋友,在尝试最后一次挽救她的性命。
“尤其是帮别人作弊。”阮软每个字都吐得很艰难。
身后的笔停了。
而班主任望着全班,郑重地回答:“当然,帮别人作弊的那个人会被当场处决。”他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怀疑对象,“你发现了什么吗?”
阮软摇摇头,“我只是怕有人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这时从甜蜜梦境坠入冰窟的尹艺龄,听到了后面的一点动静。
“你在干什么?黄平?”班主任的声音也冷得像冰一样,他大步走过来。
率先回头的是尹艺龄,她看到黄平的试卷乌黑一片,无法辨认,愣在当场。
班主任显然也看到了。
而黄平吞吞吐吐解释的是,“我画画不小心弄成这样了。”
班主任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算了,反正你也及不了格,你的试卷拿着吧,不用收了。“
“对不起,老师。“
他说这句话时,和尹艺龄对视了一眼,他全然不知情,不知道尹艺龄的刻意安排,不知道她的隐蔽爱恋。
只是眼眸干净得什么都不剩,好像在说,“我没有连累你,没事的,别怕。”
尹艺龄忽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她很后悔,她明明知道他是那么好的人,却一次也没有和他说过话。
现在时间已经耗尽了。
所有的日子都被浪费掉了。
尹艺龄转过身,压制住那些无以言说的情绪,然后在自己试卷的姓名栏一笔一划写下黄平的名字。
没关系的,他会活下来的。
她做过一切打算,都是通向他能活下来的那条路。
带着笑,擦干眼泪。
等待铃响。
下课了,阮软第一时间跑过来,和尹艺龄说话。“你不要怪我,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这法子是不行的。”
“你啊你,我的计划差点就被你破坏了。”尹艺龄收拾桌上的文具,而黄平早就拿脏了的试卷去扔。
“差点?”阮软抓到这个关键词,略有疑惑,“什么叫差点?”
“差点的意思就是,”尹艺龄扬起头微笑,“我还是成功了。”
“什么?”阮软惊呼出声,惹来不少目光。
她低下头,轻轻地说,“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一样难写,笔画又多,但我真想再多写写他的名字。”
阮软的脸色苍白成一片,“我是不是做错事情了,艺龄,我是不是害了你?”
尹艺龄摇摇头,“这样也好,多一个人,就少一个人,对其他人也谈不上所谓的不公平。而且我本来就是想用我的命换他的命的。”
“可是……”阮软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是尹艺龄眼睛的光芒太盛,她笑着说,“这样已经很好了。”
最后,她还是做成了自己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