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不同的人,一定会有不同的答案。
改用俄国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第一章第一句话,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只读过小学三册的郑宏发自然不知道列夫·托尔斯泰,他甚至没有思考过幸福这回事,但对于自己的不幸,他是考虑得明明白白。
那天,晴空万里,阳光普照,像是平平无奇的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却让他尤其难忘。
在日后的日子里,所有的细节他都可以倒背如流。
有一个客人走进老汪饭店,对,你听没错这名字,明明是他的,现在应该是他的,却不冠他的姓,全因为他当年死心眼,甘愿倒插门,后面拼死拼活忙活半生,饭店还是人家的,姓汪不姓郑。
老头子说了,饭店赚的钱一分都不可以进他口袋,必须由汪香一手掌控,顶多郑宏发拿些他在饭店倒卖的烟酒钱。
活到这个岁数,他算是看清楚了。
一切都随他,人活一世不容易,要好好活。
客人问:“有人吗?还有饭吃吗?”
郑宏发在屋里和人打牌,根本不想去应。
“小王。”他压了别人的牌。
就听见原本在柜台教儿子做作业的妻子汪香的声音,“有,你要吃什么?”
“有菜单吗?”
“没有,都写墙上了,你可以看看。”
“哦……来个西红柿炒蛋,配一碗米饭。”
“五块钱一份,这是找你的钱。”
“嗯……这天气这么热,开个空调吧?”
他听到妻子尴尬的笑声,“我们这小店哪里开得起空调呢,你嫌惹,来来来,坐风扇下会好一些。”
郑宏发这里也有一架风扇,风小到不计,还不如窗边吹来的自然风感觉凉快。
“……唉,行吧,快些上菜。”
汪香答应得很利索:“没问题,我现在就去做。”她的脚步声永远有一种拖音,郑宏发听了就觉得烦厌:“小云,给客人倒水。”
“欸!”正在厨房洗盘子的小云飞快地应了一声,赶紧去给客人倒水。
“放着吧。”客人说。
她正准备把凉水壶放好,想起老板在屋里打了一下午的牌了,应该也渴了需要加水了,就又拿着壶过去了。
进去的时候,刚好郑宏发这局又输了,正在肉痛地掏钱。
老四笑他,“啧啧啧,输得裤子都没有咯,还打不打?”
“打,为什么不打?”他主要揽过洗牌的重任,希望把所有的好运气都洗到自己这里来,争取一把翻身,打他们个满地开花。
小云给他们倒水。
梁子目光几乎要沾小云身上了,他喝了口水,笑嘻嘻地来了一句:“甜的。”
“德性!”老四有些鄙夷,不过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说,宏发,你再这样输下去,可真的没钱可以给我们了,要不你就小云递给我们怎么样?”说着,就恶作剧似地伸手去搂小云的腰。
郑宏发眼疾手快地把他的咸猪手打掉,“干什么呢,打牌打牌。”
小云吓得手里的水壶都掉了,靠着墙不知所措。
“没你的事了,出去吧。”郑宏发挥挥手。
老四和梁子目光依然紧追不舍。
直到郑宏发说:“切牌了啊。”他们才回过头来。
抓了牌,梁子问:“小云是哪里人啊?”
“我哪知道啊?”
老四接着问下去,“我听嫂子说不是你招的她吗?”
郑宏发嘴里含着烟,眼睛只关注手上的牌,“就她说弄丢了亲戚的地址,问我们店招不招工,没要她就蹲在我们饭店外面,没办法才收的她。”
老四猥琐地靠近:“真不是因为贪图别人美色?”
“贪图你奶奶的美色。”郑宏发呛他。“地主要不要,不要给我!”
“给你给你。”
郑宏发成功接盘,一翻底牌五六七,差点没晕过去。
老四和梁子捂住嘴,笑容却完全没憋住。
一局过去,地主输得惨兮兮,还因为梁子丢了一个炸弹,需要多给两人十块钱。
“怎么办?”老四满不在乎往椅子上靠。
梁子又喝了一口水,看着郑宏发左掏掏右找找,硬是在身上找不到一块钱,“要不你问嫂子要要?”
郑宏发为难地起身,嘴巴上还说着:“你们别走啊,等我拿了钱回来翻身。”
等出去了,见到那个叫西红柿炒蛋的客人已经吃上了,汪香也回到柜台继续教浩浩写作业了。
“这里不对,是这样算的吗?你再算一遍,8 2-3到底等于多少?”
“……哦……”浩浩又继续数手指头。
郑宏发走过来,摸摸儿子的头,“算了,会做就会做,不会做就算了。没必要这么压着孩子。”
汪香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就你会说好话,不会做就算了?学习不好怎么办,以后出来像你一样?”
“……”郑宏发有些烦躁,“怎么又扯我身上了来了,我不就是表达一下对孩子的关心和爱护吗?”
“你关心爱护孩子就应该陪孩子写作业,而不是在后面和狐朋狗友打牌。”
郑宏发脸色更加难堪,“你这人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呢,什么狐朋狗友,人家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
“哼,那你现在不陪着你的朋友,你的兄弟来这干嘛呢?”
汪香的讽刺每一刀都扎在痛楚上。
“……”但郑宏发不得不忍下来,“我手头有点紧,借我点钱。”
汪香听后眉一挑,面无表情地说:“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借我点钱。等下还你!”郑宏发都跺脚了。
“没钱。”汪香风轻云淡地驳回所有诉求。
郑宏发气急败坏,“汪香!”
汪香抬头,面容不惧,“怎么?”
“算了!”郑宏发不想再求她了,更不想看见她那张死人脸。
愤恨地回到打牌的小屋子。
老四和梁子一看他脸色就明白了,“哥,喝杯水,消消气。”
郑宏发把水杯一推,落到地上。
“唉……”老四摇着头叹气,“女人就是这样,爱钱。”
没结婚的梁子玩弄着扑克,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郑宏发咬牙切齿,“装钱的柜子都上了锁,不防老鼠防着我呢,也不想想当年没有我风里来雨里去,饭店早倒了。”
老四拍拍他的肩膀,“兄弟看在眼里,看在眼里。”
他给梁子使了个眼色。
梁子立马就坡下驴,“郑哥别不开心了,走,兄弟带你寻开心去。”
“寻什么开心?”
“有间新开的酒吧,下面可以玩骰子,我带你去逛逛。”
郑宏发听了直摇头,“没兴趣,况且我口袋里有多少钱你心里没数?”
“玩得小,不怕的,不行,我先借你垫着呗,我今天的好运气全用这牌上了,你就不一样,赢了可得请我喝酒,不许耍赖。”
“切,说得我好像能赢一样。”
老四把烟头摁桌子上,“那走不走?”
郑宏发只觉得心里一股气无处发泄,他倒不是真的多想赌骰子,主要是有些想喝酒。“行行行,走吧。”
他们出来的时候,外面只有浩浩和那个吃完饭的客人了。
“我说了,今天晚上那场就买0-1。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什么热门,我们买的就是冷门。”大概是在聊足球。
郑宏发没看到汪香,就对自己浩浩说,“爸爸出去一下,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你给你妈说知道了吗?”
浩浩从作业里抬起头,很认真地答应:“好!”
“乖儿子!”郑宏发难掩对儿子的喜欢,走过去笑着摸摸他的头,看到他在刚才汪香教的那套题上写着01,“傻孩子,8 2-3=7,快改过来,不然你妈又得骂你了。”
“哦!谢谢爸爸!”浩浩赶紧用橡皮去擦,然后把正确答案填上去。
郑宏发展露一个笑容,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感觉到做父亲的骄傲感。
饭店外,梁子已经启动好摩托车了,“郑哥!”
“来了。”他应着。
“爸爸再见!”浩浩挥手。
“好勒,浩浩再见,好好做作业啊,全做对了爸爸给你买肯德基吃。”
说出这句话,他心里又朦朦胧胧升起一股今天晚上他能赢钱的感觉,所有的美好未来都在向他招手。
那个时候的他,当然不会想到美好的背后有时是恶魔在掩藏,埋下陷阱,就等着他跳进去,然后将他剥皮拆骨,一口吞入腹中。
郑宏发不会忘记那天傍晚,他和老四、梁子三人坐在一架摩托车上,黄昏的景色一直笼罩着他,他看着要落山的太阳,向神祈求今天晚上会有个好运气。
到了酒吧,他们轻快地下了摩托车,说说笑笑踏进那家喧闹得有些过分的酒吧,几杯酒下肚,脸红就热,然后下楼来到那个烟雾缭绕的地下室,梁子毫不在意地把口袋里的钱统统递给了他,他趁着一股酒劲,觉得在神的加持下,他一定能大杀四方。
盅被揭开了,第一局,他赢了,小山似的旧钱被推到他的眼前。
郑宏发惊了,然后大笑起来。
那个时候,他觉得离他的巅峰只差一步。
然后他开始了他的第二局,小输。
不服气的第三局,想着再输就回去。再输。
拼死一搏的第四局,他赢了。
这就是顶峰了。在所有人惊羡的目光里,他放松了,开始沉下去了,他像一个皇帝一样说在座人喝的酒他请了。
他忘记了要给儿子带肯德基这回事。
在热烈的掌声里,他是手握兵马的大将,开始了他的运筹帷幄,下一把,再下一把。
什么时候输到几万块钱,已经记不得了。
梁子和老四什么时候拿了钱走也记不得了。
那群穿着花衬衣的人什么时候进来也不记得了。
直到一把匕首插进桌子,两只恶狼似的眼球盯紧了他的眼球:“要么回去拿钱,要么现在把命留下。”
从天堂落到地狱,距离是如此近,如此快,他像一只狗一样被摔在地上,爬起来,跑回家。
面对家门,他表现除了前所未有的淡定,平静呼吸,小心翼翼地开门。
像一只老鼠一样溜进去,这个时候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在安睡,只需要找到工具,撬开那个藏钱的柜子。
小心的,谨慎的。
“你在干什么?”是妻子汪香的声音。
他回过头,那一刻,他们两个互为对方的鬼魅。
但是郑宏发已经回不了头,他继续拆柜子,争分夺秒,不再控制音量,而是用尽一切力气。快一点,再快一点!
“郑宏发!我问你在干什么!”汪香冲过来和他拼命。
但是他冷静地像一只禽兽,推开了她,因为柜子终于打开了,他必须抱起月饼盒就走。
“郑宏发!”房间里是她声嘶力竭的叫声。
伴随着出来找妈妈,就看到这副画面的浩浩的哭声。
这两种声音勾起他一瞬间的良知。“对不起,我拿这笔钱救命的!”
“不能拿啊,那是给浩浩读书用的!”汪香哭喊着拖住他的脚。
一遇到阻止,恶魔的本性一下来回到他的体内,“顾不了他了。”
他挣扎着踹了汪香好几脚,然后在浩浩冲过来抱他的时候,也躲开了。
他必须往前走,先离开这个家,先救了自己的命。
只有他活着,他们一家人才能有幸福可言。
他是为了他们全家的幸福拿的这笔钱,不是只为了自己。
郑宏发抛弃了所有的声音,往前跑,要跑到酒店去。
焦急地在红绿灯处等过往车辆的经过。
酒吧,就在前面,拿不到钱他们不会放过自己的,更不会放过汪香和浩浩的。
钱够不够,不管了,先像一只狗摇尾乞怜,表达诚意吧。
绿灯亮了,他要冲过斑马线了。
忽然,“别去,去买球,0-1。”内心有个声音说。
郑宏发停下了马路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