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三岁入宫,在朕身边七年,直到你十岁,朕才送你回家。天下所有的孩童,莫不是在母父身边长大,唯有你,明明不是这宫中的孩子,却被迫要在这宫中寄人篱下,你可曾怨过朕?”
“从来不曾。陛下待我,如君如母。”
听见这句话,姬将乾骤然回身,她眸光闪动。
良久后,她摇了摇头,“你不怨,可你母亲是怨的。”
冬青连忙道:“母王如何会怨陛下?广辽王一脉世子入宫之传统乃是自太祖始。”
“是,你是在宫里长大的,你母亲也是。那时候朕还是太子,你母亲是广辽王世子。”
“母王时常对臣忆及当年之事,她说同陛下在宫中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姬将乾来了几分兴趣,她问:“哦?她当真如此说?可还有对你说什么?”
冬青道:“母王曾说,她幼时顽劣,曾戏恶犬,您为她挡了恶狗咬伤,担心高祖责罚,还一力承担了此事。”
姬将乾大笑,“那是天贡三年的事了,我和你母亲将将十岁。”
她看着眼前案上放的那一尊晶莹剔透的玉麟,回忆起三十年前的旧事,“我受伤的那个晚上,她半夜翻进我殿中来查看伤势,大哭了整晚,说要同我做一辈子的好姐妹,要为我赴汤蹈火。相去日已远*,一别二十年。”
她突然不说话了,只是抚摸着冰凉的玉麟,冬青抬起头仰望她,但是政坤殿中两侧开窗,此时日头已下,只囫囵看得清殿上的轮廓,却辨不清她的表情。
冬青不知道如何答话,但幸好姬将乾没让她为难太久,她平和一笑,如同最普通的家中长辈,对冬青道:“好不容易盼你进宫一次,去通和殿拜见你皇姨父吧,他身体越发不好了。”
姬将乾一直都让冬青同姬云浮一般称呼她作姨母,冬青幼时如此,长大后明白君臣有别,就一直老实称陛下了。姬将乾起初有所不满,但见她无论如何也不改,也就任她去了,于是两人便这样各称各的。
“是。”冬青回。
姬将乾又道:“你现在过去,兴许还能碰上太子。”
“是。”冬青又无奈地回答了一次。
陛下总对她和太子姬云沉的关系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仿佛觉得太子和广辽王世子天然地就该关系亲密一般,这让冬青很是无奈,毕竟她实在是和太子处不来。
进通和殿的时候,冬青还在心里暗自祈祷今日不要碰上太子,但显然没有起效。
冬青同君后见礼,寒暄几句,目光瞥到一旁太子,太子阴沉沉的一双丹凤眼正盯着她瞧,手中端着茶,但也没见她送进口中,再旁边,还坐着一同进宫来的开月郡主。
君后对冬青关切道:“瞧你这一年不见,怎又晒黑了不少?”
冬青爽朗一笑:“皇姨父,女人要这般白皙做什么?”
君后哀怨叹气,“你大了,同你太子姐姐一个样子,你瞧她在军营里晒出来的,你们俩小时候啊,那都还是白白嫩嫩的,可爱极了,满后宫的奉宸使傧谁不稀罕你俩?”
冬青道:“殿下是一国储君,在军中,即使吃苦,也是为了江山社稷。”
君后不语,只是一味地给两人塞补品。
说话间,外头的宫侍撩起珠帘,进来通传道:“君后,二麒主*来请安了。”
君后端庄地坐回原位,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他吩咐完,宫侍带着一个身着素色宫装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身量纤细,但生得十分美貌,这种美貌同姬云浮那般脸庞深邃浓色的不同,他生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虽衣着素淡,但配上这张清丽婉约的脸,立刻就相得益彰了。
“云笑给父后请安,”他进来后先同君后请安,然后是太子,“请太子姐姐安。”
君后用锦帕擦了擦嘴角,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吩咐道:“起来吧。”
姬云笑直起身来,捏着手帕低眉颔首道:“听闻父后近日病体绵延,云笑心中难受,在宫中的祠堂抄写了一部经文为父后祈福,还望父后早日康泰。”
说完,他招了招手,身边的贴身宫侍端着一个托盘站出来呈给君后身边的大宫侍,由大宫侍呈给君后,他拿起来翻动着看了几眼,脸上表情松动了几分,带着点笑意点了点头:“你有心了,快坐吧。”
姬云笑抬头一看这厅中的分布——君后坐在上首,太子坐在她右手边第一位,云浮坐在左手边,而冬青坐在太子旁边。
姬云笑莲步轻移,没有去坐在姬云浮旁边,而是坐在了冬青身侧。
姬云浮瞪着姬云笑,眼中挡不住的怒火,他下巴一转,示意姬云笑坐他旁边去,姬云笑低下头假装喝茶,气得姬云浮差点要起身。
冬青听见动静疑惑地偏头看过去,姬云浮连忙收起脸上的怒容绽放出甜美的笑容,因为害怕引起冬青姐姐的主意,姬云浮不敢再对着姬云笑使眼色,总算是消停了一小会儿。
君后随手将厚厚一叠经文放在桌上,似嗔非嗔地对太子道:“要不还是得说是男孩子贴心呢。”
太子喝着茶,根本不理这话。
宫中的这些小主子讨好后宫之主,那是生存之道,可她是谁,是元良,是储君,自不屑于这些小手段。
开月郡主眼见这云笑麒主卖乖,顿时坐不住了,连忙开口道:“皇姨父,我特意托人去寻了几只上好的人参,您可得好生养养身子。”
对着开月郡主这汝安王唯一的独男,君后的态度好了不是一点半点,他和善道:“你这孩子,本宫素日都知道,最有孝心不过了。”
说了几句话,君后眉眼中就显出一股倦色,大宫侍小心翼翼过来,同君后道:“主子,该歇息会儿了,后厨送了汤药过来。”
君后点点头,对几人道:“本宫也不多留你们了,若有心情,去御花园逛逛吧,听说近日园中梅花开得不错,只可惜本宫也没有赏景的力气。”
几人都站起来告退,出了通和宫,四人都站在宫道上。
冬青在等着太子先走,但太子却似乎没有要先行离开的意思,她皱着眉看着两个弟弟。
一个皇姨母家的堂弟,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两个不懂事的蠢货,脑子里还有些相同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们两人还不回去?”太子冷冷开口。
姬云浮涨红了脸回答:“我还有话想同冬青姐姐说几句。”他平日里受宠,胆子大很多,只是在太子面前也仍然气短。
“勿要耽搁工夫,快些回去,她算你哪门子姐姐,你父亲怎么教的?”
她话说得太不客气,冬青是不太在意的,但姬云浮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即就眼圈红了起来,却又不敢反抗太子殿下,便万分委屈地告退了,临走前还得对着太子行礼,被太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姬云浮都如此了,姬云笑哪里还敢挣扎,连忙道:“太子姐姐,我去文华殿读书了。”也跟着告退了。
见两个碍眼的蠢货都走开了,姬云沉这才舒心了几分。
冬青问:“殿下找我有事?”
太子瞥了她一眼,道:“边走边说吧。”说罢,就抬腿往前走。
冬青跟上前去。
余光瞥见她,太子放慢了些脚步,慢吞吞道:“孤听说,你帮那王玄鹤告破了她手里那桩疑案?”
冬青起初以为太子是来兴师问罪的,比如指责她随意插手官务,虽说她有爵位,但广辽王一脉树大招风,在朝堂上向来是小心做人的,于是便解释道:“只不过是在江湖上跑多了,看的奇闻轶事多了几桩,这才帮王玄鹤看几眼罢了。”
太子有些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她道:“孤又没怪你……你对断案有兴趣的话,可要进廷尉府?上个月廷尉少卿刚被革职了,你若去,可先屈就一阵。”
如何是屈就,冬青虽然是广辽王世子,日后袭爵乃是正一品,但权贵子姝若能同时在朝堂中承职,那是荣光无限,意义不同的。何况廷尉少卿可是正四品,王玄鹤这样进士出身、有太尉之母的都还在七品录事苦苦挣扎等待漫长的升迁呢。
“这无论如何也不敢说是屈就了,只是殿下之意,冬青不明白。”冬青客气道。
太子说:“上次孤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
提议?
冬青脑子里完全没有这回事,但是幸好上次她同太子的对话一共也没有多少,她这才扒拉出来,惊讶道:“是指我留在京城这件事吗?”
太子目光沉沉,眼带问询。
冬青道:“自然,完全没有考虑——殿下,这是陛下的意思?”
太子答:“也是。”
也是。一部分不是。
冬青觉得有些古怪,她总觉得最近骤然间发生了很多在她掌控范围外的事情,甚至可能不在最近,是她忽略了什么吗,很多的思绪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但缺了能串联一切最关键的东西。
来不及细思,先要应对眼前的太子,冬青下意识笑道:“看来还有殿下的意思在。”
“嗯。”她点点头。
冬青笑:“我以为殿下一直很讨厌我呢?”
太子停下脚步,没有再往前走,冬青跟着停下。
两人停在御花园的亭子下,亭下的池塘在夏日有荷花盛开,但此时已经结了冰,但外侧寒梅盛放,也是一番好景象。
太子殿下就站在梅花下,她生得好看极了。
因为是储君,姬云沉常叫人忽略了她也有一副好容貌。皇家如今小辈中的三个孩子,姬云沉、姬云浮、姬云笑三人就没有生得差的,只是一般人都不敢点评到太子身上来。
姬云浮是一副繁花簇锦之貌,姬云笑清水芙蓉,而姬云沉却冷冽得多,她轮廓英朗,但一双丹凤眼却如鹰隼般摄人,看人时没什么温度。
而此时,她那双丹凤眼凝在冬青身上,微微皱着眉,她看起来困惑不已,对冬青发问:“孤何时讨厌你了?”
“殿下一直都是,”冬青道,“从前在尚文阁上学时,臣自认为讨人喜欢,只有殿下素来对臣不冷不热。”
绪冬青确实一直都讨人喜欢,素爱招蜂引蝶。但她对她冷淡,那是因为……
太子殿下没有解释,她向来是不屑于解释的。
她只是有些微的不自在,看了看冬青,留下一句好好考虑,便先行离开了。
她走后,冬青松了口气,对着斜侧的假山道:“还不出来?”
姬云笑扶着假山探出头来,他害羞地笑了笑:“冬青姐姐,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
“怎么会,你不是说了文华殿吗?”
方才姬云笑在通和殿外告退时说要去文华殿读书,实际上这是他和冬青的暗号。
因为不受宠,姬云笑在宫中自小常受欺负。冬青从前在宫里时,时常偶遇到姬云笑被磋磨,冬青自然心软,明里暗里关照,同他约定了见面的暗号,若有事情便能方便找她,无有不应。
后来她离宫,这暗号也只有每年过年她进宫时才用得上了。
1.相去日已远:出自东汉时期的五言诗《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作者名字已经失传。这半句的意思是彼此相隔的距离越来越远。
2.麒主:皇帝儿子的尊称。女儿则是麟君。前面也出现过这个称呼,不知大家还有没有印象,这俩称呼都是我胡绉的。
又更新了[墨镜][墨镜]前阵子事情忙完了,好像有点找回码字的感觉了,目前自我感觉良好!话说我也是每章更新稳定有评论了呀,虽然不多,但是美滋滋[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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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