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六扇门的资料库里看过姬无命的卷宗。
盗神盗圣,是连官衙都验证过的好得能穿一条裤衩的兄弟俩,年岁差不多,出道时间差不多,只是姬无命的卷宗比盗圣多了两页,这两页便详详细细记录了他犯下的血案。
姬无命不算滥杀的人,死在他手下的多是些大户人家值夜的丫鬟小厮,皆是一击毙命,悄无声息捏碎喉管,身上实打实背了好几条冤魂。
捕头能做的较为成功的人往往有一个共性,就是对主持正义有瘾。我虽然当差当得不太成功,但瘾头很大。盗圣在我手里沉沙,但我愿意拉他一把,不只是为了我们的交情,还因为他手上干净。但若是盗神在我这儿折戟,那我多半会一并把他的脊柱打断,省得押解回京途中他再整出什么幺蛾子。
白展堂下午很兴奋,忙着置办酒菜,我甚至找不到间隙跟他好好说话,只好趁他亲自下厨的时候,堵在厨房门口,抄着胳膊看他。
“你好像个老大娘,现在正准备新女婿头回上门儿,”我冲他吹了声口哨,看他正忙着摆盘,随手捞了枚酥饼塞进嘴里,“好殷勤啊,白大娘。”
“去!碍手碍脚的。”白展堂瞪我一眼,把漏了一块的点心重新填补上,“你不知道,小姬一向脾气犟,他决定的事儿八条牛也拉不回来,难得他肯悔改,一顿好饭菜算什么。要不是非年节城里不让放焰火,我恨不能给他攒个大的,好好痛快一场。”
越说越是慈母心肠。我冲他笑了笑,过去检视他准备的宴席,菜品很是丰盛,单酒就备了两种,何止是用心,简直是大出血。检查完毕,我很柔和地问他:“这一桌花费不小。就这么高兴?”
白展堂目光微闪,面上紧绷着,嘴角却硬要向两边扯,笑得很是牵强:“哎哟,你这张面具我真再也做不出第二张了,怎么会这么俊,别说杨慧兰了,我一个爷们儿也受不住您这么一笑啊...”
他又在胡扯,但我的耐心已逐渐告罄,做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叫他闭嘴,我冷下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白展堂,你对他的感情左右不了我的决定。我不可能看着他这么白白走掉,我不能对不起身上这层官皮。”也不能对不起他手上那几笔人命官司。
姬无命的行为实在太过古怪,我对他虽然不太了解,但听过他们之间的争执,也大概看得出他性情中固执暴戾的一面。他这样的人一夕之间突然说要改邪归正,这其中的鬼,以白展堂对他这位兄弟的了解,我不信他全未发觉。
白展堂脸上的笑意如天边的云霞般渐渐褪了颜色,片刻后,他仰起脸,嗓里涌出一声苦笑:“我怎么不知道。只是十几年弟兄,我总想最后的体面...我猜他以后再难吃到这么好的酒了,朋友一场,我不能不好好送送他。”
他撑着笑,慢慢斟了碗清冽的竹叶青:“我太了解他了,小姬没有那么无聊,让陌生人给他践行。他只是不甘心,就算我们做不了兄弟,他宁肯我们做死敌,也不肯让我拉他一把。”
淡青色的酒液汇成一线,缓缓倾入地底。白展堂长叹一声,脸上浮现很复杂的神色:“朋友之间,能坚持走到最后的很少。没想到我们亦不能免俗。”
我看得出白展堂是真伤心,不由得有些内疚。白展堂大概率对姬无命手中的命案一无所知,不然不可能对我是现在这个态度。他可能以为我不过是要将姬无命同样放到牢里关几年,再料不到我心里存了杀意。
毕竟六扇门的卷宗上说过,遇到盗圣,生擒为主。若是遇到盗神,则死生不忌。我没有把握能在他手里全身而退,却也不在乎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至于白展堂,我现在来找他,就是要他确认自己的立场,也在这片刻里明白了他的默许。
想要脱胎换骨,就必须要与旧日的弟兄一刀两断,道德不端的朋友就像人身上的病灶,必得快刀剜掉,否则日日牵连着,总会一起烂到心里去。
剜肉的过程必定是痛苦的。然而这就是代价。是他曾经行差踏错、识人不清的代价。
*
暮色深沉,太阳彻底从西山降落,银月独悬,光棱泛青,落在眼睛里也仿佛有冰雪般的刺寒。
饭桌上的气氛凝冷,佟湘玉和吕轻侯——下午我特意问了他的姓名——面色僵硬地坐在我两旁,脸上统一写着“神仙打架何必把我等屁民牵扯进来”的煎熬,连一颗花生米也不敢夹。
作为饭局的发起人,姬无命今夜的兴致却也不高。唯一称得上正经陪客的白展堂则聒噪过头,菜没吃两口,已咣咣几杯冷酒下肚,脸上很快泛出酡红,大着舌头说了几句玩笑话,见乏人响应,便就近搂住吕轻侯的脖子,用手里冰凉的杯壁去臊他的脸皮:“哎呀,小姬,咱俩难得吃顿好的,你非要拉这几个人碍什么眼哪?来,快端杯子一起敬他一个,敬完赶紧走人,别杵在这儿扫我们哥俩儿的兴了!
吕轻侯下午已经过我的点拨,知道席上一切听我和白展堂的吩咐,但他应酬本领欠缺,捏着酒杯呆呆地啊了一声,倒是佟湘玉更机灵,战战兢兢地举起了酒杯:“这位,这位姬公子,虽然我们素昧平生,但相会就是有缘,今儿这一杯酒,就祝,祝您一路平安!”
说完十分干脆地扬脖干了,吕轻侯有样学样,也连忙说了两句祝词,眼巴巴地望着姬无命,希望这位煞神赶紧开口把他们放走。但姬无命一个字也欠奉,直接把目光转到我脸上,见我不为所动,语气倒十分平静:“这位黄公子素日里我看着甚是面善,怎么,不敬我一杯么?”
我握着杯,冷淡道:“酒吃多了误事,因此家父从不许我在外吃酒。”
又抬起眼睫,波澜不惊地盯他一眼,我轻轻一翻手腕,将一满杯酒泼在了脚下:“只是姬公子如果喜欢看人敬酒,那我自然不好推辞,便请此地土地公代劳便是了。”
此话一出,饭桌上氛围再次为之一变。白展堂不动声色地举起酒杯,挡住了面上大半表情,私下里却已扣住了吕轻侯的手腕,随时准备好带着他一跃而出。
姬无命眼神无悲无喜,只冷淡地笑了一声。
“白展堂,”他摩挲着杯壁,很意外地没有冲着我来,“这便是你给我预备的践行宴?桌上没几张笑脸,连酒也是酸的。”
“怎么会?”白展堂大为意外,连忙拿过酒坛闻,“哪儿酸啊,明明正得很。不过这酒怎么额外一股花香,把酒味都给盖住了?”
说话工夫,就连我也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这香来得稀奇,我尚且来不及出言提醒,便见左手边佟湘玉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向后软倒,被我一把抢在怀里。与此同时吕轻侯也一头磕在桌面上,软绵绵地往下滑。一时间形势大变,白展堂脸色难看地站起来,只刚站直了一瞬,便要摔倒,好在他应变极快,双手撑住桌面,眼睛里一片血似的鲜红。
“小姬!你这是什么意思?”
顷刻间眼前倒了一片,姬无命表情无波无澜,慢悠悠地给自己夹菜:“前些日子我兄弟从西域给我捎了点儿东西,这一瓶百花软筋散,是他的精心之作。怎么样?香得很吧?”
他兄弟?是了,姬无命据说是有一个同胞兄弟,只是不知在西域修行什么,竟能炼制出如此霸道的麻沸剂。白展堂不过多支撑一会儿,很快也软得像一摊泥似的,滑不溜秋地往下倒。
“白展堂,我也算给过你机会了。”
姬无命笑意里散着寒光,特意转过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面颊。
“都是烂泥一样的出身,水一冲,什么都没了,还想见光,”他嗤笑,眼里却射出悲愤交加的怒火,“甭管你为了谁,这都是一步臭棋。你背叛弟兄,道上容不下你,官府也未必把你当个玩意儿。白展堂,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
姬无命骂得真情实感,一边笑,一边给自己斟酒。只是手头略不听吩咐,微微发颤,还不等他把酒顺遂地灌进嘴里,我已随手抄起一粒瓜子,准确地射穿了这只酒盏。
“闭嘴吧,自己什么货色自己清楚,少攀咬别人,”我闪到白展堂身后,把他拎了起来,指上淡色膏体已趁机抹过他的人中,感到他轻轻一颤,便放下心来,抬眼讥讽地看向姬无命,“我还不知道你这号人,泥沼里的老鼠,知道自己跑不脱了,见人就疯咬。见别人要发迹了,比自己倒霉还要难受。谁说官府不把当他一回事儿?我告诉你,有我在,他以后的路不知道多宽敞呢!”
姬无命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他反应极快,绝大多数酒液都被护体罡气一瞬间弹开,只衣袖到底湿了一半,像片未干的泪痕。他眸色一黯,阴恻恻的杀气毫不遮掩:“我果然没看错你,一身条子味儿,真是好一条卖力的走狗!”
走狗!又是这个我最讨厌的词儿!
我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桌面,两支竹筷已如鹰击长空之势,直冲而去。
姬无命身形未动,人已咻然闪到门口。
竹筷后劲不足,啪嗒落地,我抬手从凳下拔出刀,急跃而起:“果真是无耻鼠辈,只有下毒的胆子,没有真枪真刀干一场的能耐么!”
姬无命面色微沉,抬手一掌击在木门上,眼里是掩藏不住的奚落:“论遮头遮脸,手段下作,也没有几个比得过你们六扇门!”
他半张脸沐浴在潺潺月色里,如一张银质的面具,掩盖多数情绪,只有一双锋锐里带着戾气的浓黑双眸,眨也不眨地盯着我。手下轰然巨响,已把整副木栓门板轰烂,劈天盖地向我砸了过来。
我瞳孔一缩,双腿肌肉刹那绷紧,膝盖下沉蓄力,喘息间人已如彩虹般翻折在空中,手里长刀刷刷刷绞出一朵银花,抬眼见姬无命无心恋战,我还来不及落地,已下了死力,将长刀猛地掷出:“中!”
飞刀比风还快,短距离内杀伤力不下十五力的强弓。姬无命武力奇高,依旧不敢张手阻拦,只得将头一拧,右肩立即迸出一线血雾,脚下当即趔趄两步。我自然不放过这个破绽,右手在怀中蕴起一招“大江东去”,左手曲如鹤颈,又快又紧向他后肩啄去!
为了练武,我不曾留指甲,但战前却专门带了铁护指,四片冰冷的夹尖刺入肌肤内,会形成圆弧状的一牙伤疤——呲嗤——意料之中的皮开肉绽却并没有出现在眼前,姬无命右半边身子以超出常人想象的速度向外一卷,肘弯坚硬无比,猛地凿向我的肋骨,同时炽热的掌风已摧向眼下——
怀里右手拦住了他鬼魅般的一式,我拼命向后仰头,却还是感到脸上灼烧般的剧痛——薄如蝉翼的面具毅然碎裂,与此同时,脸上一股热流已乘风散开。
我唯一一张面具!我目呲欲裂,去接支撑不住滑落的面具,直到看到手心洇开的血迹,才不可置信地震怒。
“你居然划我的脸!”
“是你!”
姬无命一击即中,便向身后小巷又飘开丈余距离,唇边露出一抹讥笑:“原来是你,原来他还是为了一个女人!”
脸上这一刀想必不算太深,因为不算疼得厉害,但被伤到脸的狂怒还是让我眼前阵阵发黑。我气得声音都在发抖:“你居然敢碰我的脸,我要杀了你!我要把你砍碎了喂狗!”
滔天怒火刹那烧干了理智,我几乎抱着同归于尽的势头,朝他扑了过去。姬无命毫无拼命的准备,当即转身逃开,一句讥讽也因此被拉得格外绵长:“——不如当叫花子去吧!一张烂脸比好脸还吃香呢!”
“哎,小邢,逛完这一圈去吃夜宵去啊,我知道有一家卤肉不错...”
客栈外是一条直拐角的小巷,姬无命无愧盗神之名,在狭窄的过道里速度仍丝毫不减,脚尖在墙上轻轻一蹬,便如流星急坠般奔向巷口。哪怕视野尽头突兀出现了一对捕头服色的男子,他也没有任何减速的趋势,反而冷笑一声,双手向前张开,扣住其中一个胖子,向后用力甩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
人形炮弹惨叫着向我头顶砸来,我本来下意识要一掌劈开,见是个无辜路人,只得伸手去揪他的衣领,只是这人甚为沉重,我不得不连退了七八步,才把人完全接住。低眼一瞅臂弯里的胖子,不知是受了伤还是惊吓过度,竟然两眼一翻,直接撅了过去。我心中焦躁,只得把他往地上一扔,沉声暴喝:“姬无命!你以为你能逃到哪儿去——”
暮色汹涌,姬无命一袭黑衣,如东去的怒江,在月夜里无穷无尽地奔流着,却被利落地堵在了一片雪山前——谁也没看到那剑光似的雪色是如何出现,他一出手,却如隆隆山势一般,一招便将奔逃的姬无命死死扼在了原地。
姬无命身形静止,保持着一个可笑的逃跑姿势。白展堂静静站在他面前,似乎是被那双眸光给刺伤了。他微微合了合眼,喉结向上短短地一缩,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苦笑似的一声叹息。
“小姬...就到这儿吧。”
巷子里一片寂静。那胖子还生死不知地昏倒着,这会儿仔细一看,似乎是这镇上唯一的捕头。我怕他出事,将他扶起来,手往他脉上一搭,顿时很是无语:“一丁点内力都没有,怎么当的捕头!”
说着向他后背重重一拍,将他胸口那股吁气拍开。那胖子喉中呃了一声,徐徐醒转,只是刚睁开眼看了我一眼,就立即再度晕了过去。我懒得理他,一手扶墙缓缓站起来,垂着头平缓内息。
“怎么了?伤着了吗?伤着哪儿了?”
是白展堂的声音,急迫地落在头顶。我刚要摇头,白展堂眉心紧蹙,已捧起我的脸,皱眉很仔细地看过:“他怎么冲着脸去...疼得很么?”
“疼,”脸这位置比其他地方娇贵得多,因此痛感也来得更是凶猛,我疼得不敢抽气,“...伤得深么?刀口长不长?我是不是要毁容了?”
“不深,也不长,”白展堂反应很快,紧紧攥住了我欲摸伤口的手,“很浅一个口子,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敷点儿药,保管第二天就好了。你别急着碰,手上脏,再给碰坏了,那倒是真毁容了。”
毁容这两个字杀伤力实在太大,我后知后觉怕得不行:“我要是真毁了容,我就一刀一刀剁碎了他!”
脸上伤口大概已在慢慢凝固,白展堂掏出丝绢为我按住伤口,见我气得简直浑身都在打颤,低叹了口气,索性展臂搂住我的肩膀,按在他怀里,修长有力的手掌抚在脊背上,从上往下轻轻揉了两下。
“好了,别气了,”他的声音亦是低低的,指尖温暖地在我的鬓角碰了碰,“这世界上再没有比我们芙儿还漂亮的姑娘了。老天爷这么疼你,怎么会舍得让你毁容呢?”
我把额头抵在他肩上,默默感受着他侧颈上温吞而又有力的心跳。他一只手松松地箍在我的腰上,是个半开放半包容的姿态。我身处这样的怀抱里,感到一阵迟来的软弱,情不自禁掉了两滴眼泪。
我从小就爱美,虽然知道自己绝非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也对自己这点儿姿色很是爱怜。脸上留疤不比在身上,除了有损姿容,甚至在面相上也十分不吉利。我一想到万一真的留了疤,心里便害怕起来。
我对未来没什么规划,可也诚然被这惨痛的设想给吓到了。但是一时软弱就罢了,再自怨自艾也没什么用。我吸了口气,确保脸上看不出什么,才重新振作地抬起了头。
“...脸是爹娘给的,关老天爷什么事,”我从他怀里挣出来,皱了皱眉,“还有,谁让你叫我小名了?只有我爹娘才这么叫我,你占谁便宜呢你?”
“...”白展堂腾出手,深深叹了口气:“...我爱叫啥叫啥!你赶紧回去包扎,我把小姬...我把姬无命弄回去就行!”
“那你看好了,最好再补一下,别让他跑了啊!”
我龇牙咧嘴地回客栈,客栈里佟湘玉和吕轻侯都不在,估计被白展堂转移到了后院。我磕磕绊绊地往楼上走,刚登上一级台阶,身后便突兀地传来了一声女子的惊呼:“这是怎么了...黄公子,是你么?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我才出去了一下午...”
是杨慧兰的声音。我心想好在没有牵连到她,回过头刚要回答,却见她匆忙赶来的脚步顿时一停,眼里流露出莫名的惊愕。
“黄公子,你的脸...”
细细端详之后,她竟踉跄后退,脸色一转之前的关怀,仿佛一把熊熊怒火在胸膛里猝然点燃。
“你,你怎么是个女人?!”
其实俩人就是只差一层窗户纸了,小郭也不是故意装不明白,只是暂时没往那方面想,外加现在事业脑上头,无心恋爱而已。
谢谢各位喜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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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41.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