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白无故多了个媳妇,我悔得只差把不顶用的眼珠子抠出来,回客栈一声接一声地叹气,连白展堂都看不过眼,皱着眉要来捏我的嘴:“别唉了,统共也没有多少福气,全给叹没了。”
我挥开他蠢蠢欲动的手,压低了声音,很是发愁:“少说风凉话了,还盗圣呢,就这个破眼神,我没瞧见是比武招亲,你也没瞧见?这个锅,你至少得背一半!”
“又赖我呀?”白展堂不服,低声反驳,“这回我可得伸冤。小九爷但凡人长得磕碜点儿,衣裳穿得寒酸点儿,说话再粗鲁点儿,人姑娘哪怕输了也得咬牙不认。您自个儿在外招蜂引蝶,怎么还赖我呢?”
杨慧兰正在不远处的大堂坐着喝茶,不时抛来一个情意缠绵的眼神,其中含义不言而喻,我在这如炬目光里一寸寸矮下去,就差钻进柜台底下装滚地鼠了。
谁也料不到杨慧兰强悍如斯,在我一再解释是误会之后,依旧顽强地表明她对我是一见钟情,又拿住了江湖规矩这杆大旗,压得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虽然我着实很欣赏她在感情上的进取,但在这样极具压迫的示爱中还是觉得坐立难安。
我不知所措,回头看着白展堂,希冀他能帮我解决这位一片痴心的女侠,不然这么发展下去,我可能马上就要被杨慧兰扛走成婚也未可知。
白展堂胸有成竹,给我比了个手势,立即起身,极具安全感地挡在我面前,冲杨慧兰彬彬有礼地笑:“这位杨姑娘,您说的在理,但是婚事怎么好在大庭广众下商量呢?前面人多,要不咱们后院走一趟?”
客栈白天里生意也不好,更何况后院。杨慧兰往水井的方向挪了挪,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的冷笑:“有话请说吧。不过告诉你,我不介意把场面闹得难看,从来没有人招惹了我,还能够全身而退。”
白展堂双掌交叠,指节弧度微小地活动,身上气势陡然变化,仿佛一股具象化的战意在他背后喷涌而出:“那么我也不介意把话说得难听。你们俩成不了,一方不知情的情况下订的婚约,那叫骗婚,黄兄弟不可能答应。”
杨慧兰用力按住了膝盖:“你是什么人?我们之间的事用得着你来多嘴?何况上了我的擂台,赢了我就要娶我是默认的规矩,践踏规矩的人,也配提骗婚两个字么?”
“这不是骗婚是什么?强凑必成怨偶,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杨姑娘不懂?”
“我们间未来怎么样不需要一个外人插嘴,”杨姑娘遇强则强,口舌之争完全不怵,简直有越战越勇的劲头,“夫妻没有隔夜仇,这位多管闲事的先生,连这么耳熟能详的谚语也不曾听过?”
两个人在后院里你来我往,剑拔弩张,我插不进去嘴,院子里拉车的枣红马还没来得及转手,我便走过去搂住它的脖子,觉得有一点无计可施。
“小红,”我烦恼地称呼这匹温顺的大牲口,给它喂了把槽里的干草,“杨姑娘并不真的喜欢我,为什么会这么抓着不放呢?”
杨慧兰对我的情感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炽烈,但是这么看下来,她更像是被激发出捍卫领地般的血性。行走江湖本就不易,她能修炼出现在的本领和脾气,一方面是心性如此,丰富的与生活斗争的经验更是功不可没。
我微叹了口气,心底很不愿地承认,我不擅长处理这种人际问题,而白展堂看出了我的为难,主动出面做了那个恶人。
真仗义,算我欠他个人情。
白展堂额上青筋突出,右手攥拳抵在磨盘上,语气是已经被逼急了的紧绷:“强词夺理!我跟你说根儿就不在这上面!黄兄弟压根就不喜欢你!”
说完他突然向我横来一眼,唇角紧抿,脸上迸发出破釜沉舟的勇气:“小九对所有女人都没有兴趣!不论现在还是以后,他都不可能喜欢上你!”
我和杨慧兰都被这样勇敢的宣布给震撼到了,杨慧兰甚至一掌拍碎了水井旁的葫芦水瓢,满面绯红地站起来,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身形都有点打晃:“不可能!黄公子怎么会如此罔顾人伦!”
她也学着白展堂向我看过来,看见我如此无辜、茫然、甚至有几分楚楚可怜地抱着马脖子发呆,顿时像有一股底气被打进了她的胸膛,她的表情也随之鄙夷起来:“不惜用这种话来污蔑黄公子,枉你还一口一个‘黄兄弟’!”
杨慧兰是真不了解他,白展堂纯是个嘴硬到能开核桃的性格,再怎么骑虎难下他也惦记着捋两把虎须,以彰显自己的临危不乱。
因此哪怕我现在脸色黑得能拧出水,白展堂还是硬着头皮,两步赶过来,一把揽过我的肩膀,一只手牢牢控住我的手腕,传递着请求配合的信号,脸上已经换了一副欲语还休的复杂表情。
“这怎么会是污蔑,”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叹气的姿态与之前迥乎不同,忧愁里带着种难以描绘的凄楚,“实际上我跟你同病相怜,如果小九肯答应的话,我早就...”
适时的停顿显然更能给人遐想的空间,杨慧兰目光凝滞,一看就知道已经被震惊到脑子都不打转。白展堂则抓住机会,敏锐地攥住我呼之欲出的拳头,唇边堆出一个苦笑:“小九,对不住,我知道你讨厌别人死缠烂打,甩都甩不掉……是我没处理好,你别生气。”
他演技精湛,眼神悲苦压抑,却依旧有遮掩不住的狂热爱意,如同万里云层中泄露的一丝天光般惹眼。
我疑心他是否真的有这么一位爱而不得的暗恋对象,才可以发挥如此强大的共情能力,把我也给带入戏,脸上半是惊讶半是叹息:“不用说了,也不能怪你。”
我走上前,正视杨慧兰。我其实不太愿意这样骗她,因为本就是我眼瞎在前,再这么欺骗他人更是罪加一等,但事情再这么拖拖拉拉没完没了,也不是我做事的风格。
我清了清嗓子,最后一次诚恳地拒绝她:“杨姑娘对我不了解,我这个人在某些事情上心肠格外的硬。我要是喜欢一个人,天塌下来也不成妨碍,但若是不喜欢,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点头。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八个字在我这里行不通。”
杨慧兰意外地有些顶不住,脚步往后闪了闪,眼里依旧流露出希冀之色:“可你又没有喜欢的人,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
“有的,”我沉住气,面不改色地望着她,在唇边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我当然有喜欢的人。你为什么这么想呢?是我没有表现出来我已经心有所属么?”
“...”杨慧兰小腿抵住井壁,意识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依旧不甘心地抬起头,发出最后一个疑问,“既然如此,那...那你喜欢的人,他到底是男是女?”
这个问题叫我怎么回答,我只能十分敬业地送出个一切尽在不言的笑容,目送杨慧兰失了魂般走出后院。虽然难免有些愧疚,但谁叫我现在是黄九呢。
黄九甚至不一定能活到夏天。
我颇为感慨,很满足地叹息一声:“看来我演技大有长进。”
白展堂凝视着我的背影,看我转过脸来,恍然挑了下眉:“没错,差点儿……也把我给唬住了。”
我大笑:“得了,你还不知道我啊?我要是有喜欢的人,早藏不住说了,还用你通过这种方式知道?”
白展堂没说话,他一只手搭在磨盘上,没留神,碰落了一串干辣椒。
干辣椒簌簌落地,一地揉碎了的殷红。白展堂眼睛挪下去,半晌了,才反应过来似的,扬了下嘴角:“也是。”
*
中午我同白展堂一起就外吃了个饭,回来刚好看见佟湘玉在同原先的客栈掌柜交涉。我答应过她要帮她撑场子,因此虽然那掌柜瘦得跟个小鸡子似的,我还是盯了他两眼,在柜台前一张长桌子坐下,默默散发着不好惹的气焰。
佟湘玉冲我亲切一笑,白展堂也清楚我对佟湘玉颇有好感,没有多说,只当闲着饭后聊天:“...说来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来干啥呀?看你成天东游西逛的,也不像有啥正经事。”
他的问题挺合理,介于他和袁荣之间的矛盾,我也早就准备好了另外一套说辞:“我这回挂单出来的。另外前两年忙得很,顺带着把之前的年假给休了。”
六扇门捕头和官衙捕头的不同在于,六扇门名义上可以接管皇朝管辖范围内一切要案,但实际上地方上的案子也不是个个都能上达天听。许多解决不了的悬案,地方官衙有的会主动往上打报告,有的稀里糊涂也就糊弄过去得了。因此六扇门捕头每年都有一段时间要到各地出差,只把名牌挂在本部,代表这个人要么被外派了,要么自己主动下基层刷业绩去了。
白展堂一个常年出现在通缉令上的主儿,不会不清楚里头的规矩。他听完便叹了口气,抬起手腕做了个被空气锁链束缚住的动作,嘴里同时不忘当当啷啷的配音:“希望今年别再有捕头路过七侠镇了,万一再把我认出来了,你们两个为了争我打起来咋整?”
看我脸色不善,他反应极快,冲我笑得很是有点暧昧:“不过我肯定还是向着您哪。毕竟先到先得,我早就是你的了。”
我啐他:“死一边儿去吧你!”
照例一番口水仗之后,我望着白展堂,多少有些心虚。
蹲监狱算不得什么美差,何况蹲过牢的人再出来,恐怕很难再找到什么正当工作……我发散了一会儿思维,感到一丝可惜与歉疚,手指不经意往怀里一搭,正巧摸到那块芙蓉玉坠。我心头一热,便把这块玉拽出来,硬塞到他手里。
白展堂一怔,握着玉坠,眼神很是疑惑:“好好的,送我这干啥呀?”
芙蓉玉是陕西特产玉料,因为色泽娇嫩,做簪钗玉镯的多,单独抠出这么大一块的坠子倒少。我当时主要看中这粉霞似的颜色,并没有想着要送人。但既然已经送出去了,也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了。
我想了想,开始含糊地硬编理由:“那什么,就,就一时兴起买的呗,当是我们这么多年友谊一个纪念。别推辞啊,不是什么好东西,戴着玩玩儿,”
白展堂可能是犯职业病,听完后第一反应是眯眼鉴赏玉坠上的雕花,嘴里啧啧称赞:“眼光不错。师傅手艺很巧,这两片荷叶雕得精细,算是件行货。”
这倒是意外收获了。
我买东西从来都是看眼缘,看样子这双眼是熏陶出来了。我有些得意,看他眼睛粘在玉坠上不放,顿时为这与雕工不匹配的玉料感到有点拿不出手,犹犹豫豫地找补:“这镇子上有钱人家不多,能买得起尖货的更少。店里没有更好的料子,这块芙蓉冰花料就算那家店里顶天的配置了。等我手头宽绰了,我就给你换成和田玉的。做成一个小佛牌,你挂在心口,也叫神仙们保一保你的平安……”
“你这话就不对了,神佛哪儿肯庇护我啊?我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还指望瞒得过老天爷?”
白展堂微微笑着,言语间全无忌讳。我毫不意外看见他满脸兴味,刚要反驳,他忽然一侧脸,向我的方向倾斜过来,近得我能闻见他衣领上的皂角香气。
“何况你难道不知道,”他撑着脸,一双眼淡淡地看过来,眼中分明透彻,声音渐渐低下去,“无论什么东西,沾了‘芙蓉’两个字,就是最好最好的。我有这么一块玉坠,是今生难逢的运道。老天爷眷不眷顾,谁还稀罕?”
他声音很轻缓,听在耳朵里有着丝绸一般的触感。我敏锐地觉得他的心情好像蛮不错,整个人咕嘟咕嘟地冒梦幻的泡泡。
我有些想不明白,再好的东西他不是没见过,不至于为这么块玉坠高兴成这样,除非,除非令他高兴的不是东西,而是...
“老白,你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一道硬邦邦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我的浮想联翩,白展堂目光一变,转眼面对门口,脸色瞬间晦暗起来。
“小姬,有话直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门外的自然是一袭黑衣,面色黑沉得不亚于衣裳的姬无命。
白展堂语气冷下来,眼光里却依旧带着一丝希冀与挽留:“小姬,话我们早都说透了。赶紧回头吧,还不算太晚,干什么一定要落到最差的那个境地呢?”
姬无命冷然肃立在门外,简直像太阳下的阴翳。尚儒客栈一点生意都没有,屋子里就我们四个人。佟湘玉和吕掌柜的交谈早就停了,正犹豫是否要避让,姬无命却忽然微微一笑。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叹了口气,“就算要回头,也没有一朝一夕就完全回得去的。我打算先把之前欠的一些东西还回去,所以今晚跟你吃一顿践行饭。瞧你那样儿,活像我要跟你决一死战似的。”
白展堂闻言长呼一口气,立即满脸是笑,起身相迎:“哎哟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毛病,好瞎琢磨,你这个表情,不怪我往坏里想嘛...”
姬无命跟着白展堂走进来,目光在屋内其余三人身上一一滑过,客气道:“这回我离开,很有象征意义。我希望今晚践行宴,三位都能来喝一杯酒,也算是我觍脸求各位给我充个场面,行么?”
吕掌柜有些迟疑,但佟湘玉见多识广,立即察觉出这场践行宴的非比寻常,连连点头:“好说,好说,额俩晚上一定到场!”
姬无命微笑着,又看向我。我有些出神,直到被白展堂捏了捏手指,才反应过来,淡淡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白展堂是肉眼可见的惊喜,拉着姬无命就要出门采购好酒好菜。姬无命始终只是挂着笑,一副随便支使的模样,被强拽着出门去了。我便给自己倒了碗茶,慢悠悠地往楼上走,边走边心不在焉地思索。
...什么样的欠债,需要这样匆忙告别,夤夜赶路?
我轻轻笑了一声,把指尖伸进茶碗里浸湿,忽然又抽离出来,带出一串水珠。
金盆洗手,难道是所有贼王统一的结局么?
我不喜欢。
我也不愿接受。
我这两天重温50,感觉老白情商真的忽高忽低,虽然理解是剧情需要,但我还是强行总结,觉得他可能是情深技穷,越喜欢一个人越笨嘴拙舌,前期的钢铁直男更像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
最近工作忙碌,估计接下来也会很忙碌,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祝大家财源广进,发发发发发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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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40.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