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很开心,没有意义,但光是和一些担心着今日天气的家伙们在一起闲聊,就轻松到好像要变成云。
拿到学分的诀窍,一下就能掌握。只要出勤率高,和教授关系好,考试甚至不用挑批卷人想看的写,因为他给出的答案永远会被喜欢。至于学的那些内容,不是进不了脑袋里就是他早已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让人更加擅长胡说八道。
同学之间走得不近,大家都不知道太宰治的本性,都觉得他本身就代表异域风情,所以很乐意和他做吃吃喝喝的朋友。
人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但永远无法真正靠近。
只有崔茜。
只有崔茜,在他面前表露过真心。
完美的人是虚假的,大家都觉得崔茜很完美,也有人希望看到她犯错,只要一个错误,她就能被摧毁。她始终没有破绽,也只有他,太宰,看到过她的真实。
比起对其他人笑脸相迎的她,熟练地在考古工地劳作的她,和所有人欢喜很好她,他更熟悉那个一言不发倒在地板上,对生活的厌倦大过喜爱,好像在强行摇摆起来行动的崔茜。
而那个好似被大半生命的她,是她故意表现出来的吗?不是的,肯定不是,因而才充魅力。
她就像是没有完全破碎,但内部都布满了裂痕的玻璃杯,太宰如此相信。
有一段时间,崔茜不在学校,她去了另一个大陆的考古现场。太宰从其他人那里看到过那边的照片。崔茜坐在夜空的篝火旁,半张脸进入镜头,几乎像是被强迫的。大学一起做饭吃,她咬着调羹露出沉思的表情。午后的阳光里,她靠在别人的膝头,累到要睡着。
难道没有人觉得奇怪,她为什么没有一张是正对着镜头,没有一张有笑容?
时机不能更好,只要走上不到五百米的距离,登上楼梯,他就能打开崔茜家的门,看看她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对于打发时间而言无可挑剔。但他为何要这么做呢,主动去了解一个人,然后呢?
金发的女人身上,有一种魔性,他想知道她的所有。并且,破环是很有趣的,所以他选了崔茜从考古现场回来的那天,没花费任何力气,就打开了她家的门。
门内夹着的卡片要掉落在地,太宰一下抓住了它。纸上的颜料即刻将他的指间染成了其他颜色。这是一种特殊的材料,无法清洗,只会随时间变淡,卡片上是一家书店的广告。
对危险的预感来到太宰治心中,使他许久未有地体验到了心跳加速的感觉。卡片在他的手中旋转,他终于走进了他一直注视着的房间,从观看着镜子的人,成为来到镜中的人,从故事外的人来到了故事里。
好奇妙的感觉,他并不讨厌。
崔茜家的客厅,什么东西都没有,就和从望远镜里看到的一样,扫地机器人不用受到任何阻挡,能自由地穿行。
靠门的厨房里摆着锅碗瓢盆,都落了灰,不是冰箱里摆满了的食物,会觉得主人无心打理。盥洗室带浴缸,卧室简单得过分,衣服在柜子里摆放整齐,都是崔茜平常穿的那些。
没有一丁点儿存在秘密的痕迹,这样才愈发可疑。知道人不在,为什么会放这么多食物,只看到基本诗歌集,教科书一本都没看到。虽然大多数人都用电子版,太宰看到过崔茜抱着纸质的书籍。
“在哪里,在哪里……”太宰治沿着墙边找寻。
他实在太擅长找暗道,今天却花费了些时间。封闭的房间,旋转的扫地机器人,西斜的太阳落在了房间里,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太宰抱起了扫地机器人,将它放回了充电的位置,然后听到了“喀啦”的声响。
有些人在衣柜里跳舞,有些人在衣柜里藏尸体,也有人在衣柜里设立了密道。他刚才敲打过衣柜的墙壁和地面,但没想到它和真实的地一样厚,不,它就是一块地砖,在翻转后露出了通往下方的楼梯。
沿着楼梯往下,太宰来到的是另一个衣柜,出去后是和崔茜家一模一样的格局,好像镜子里的镜子,万花筒中的万花筒。摆设完全不同的房间,电子屏幕的光线在他脸上闪烁,成套的柔软沙发能让人在上面打滚,而他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这家的主人这么做,却毫无察觉。
“原来……原来是这样……”太宰笑了出来。
他抬手按住了自己的脸,角落里的镜头将他对准,随即一个又一个屏幕上,闪现了他的档案。
鸟端坐在房间里,用它那双小小的黑色眼睛将太宰窥视。
有些日子不见,太宰和它对视着,想起之前说要给它拳头的话。他原来以为它是一只吃百家饭的鸟,就和野猫一样,没有一处能让它回去的地方。
结果被凝视着的,却是他自己。
“呐,”太宰治张开了手臂,“你要杀死我吗?崔茜,还是说这根本不是你的真名,我的金发的邻居,现在你要怎么做才好?”
太有意思了,他怎么会错过。
没有红外线落在他的身上,机械的鸟儿也没有飞起啄下他的眼睛,好像主人还没有察觉他的到场。
怎么可能,不过最近到了欢庆节日之时,或许她正被堵在路上。
太宰随手拿起放在床上的书,真是那本他曾见崔茜读过,没有标题,也不知内容的书。他拿着它下了楼,就坐在河旁的长凳上等待。
月亮已经出来了,太阳最后的余晖,照亮了他手上的书。它有一定的厚度,可他坐下后随后一翻,却看到全都是空白。从最后翻起是,从最前翻起也是。太宰困惑了一瞬,然后在最中间找到了一段话。
【我认识一个(划去)女孩(划去)女人,她的名字是崔茜。
别的我或许并不清楚,但她一定会寿终正寝。写小说是书写一个人的人生,所以我衷心希望她能过上无比幸福的生活,幸福到每天都会感叹“我这样幸福是否真的可以”。我听到她这么说后,一定会回答“是,你值得拥有最幸福的人生”。】
字迹是飘逸的,笔触很重,得见写下这些的人的欢畅心情,却令太宰感到触目惊心。
在这段话的下方,有另一行字,字迹歪歪扭扭,写着:【没有了你,我要怎么才能拥有幸福……告诉我啊……告诉我,】
逗号后的内容太宰也看见了,但他还未反应过来,就已注意到走下了的士的人。司机帮忙搬着大箱子,裹在薄风衣里的女人道谢后付了现金。
她是如此淡然地走向他,站在了太宰的面前。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太宰仰头看着崔茜,崔茜低头将他俯视。他的心情正如两人此刻的站位,他感到自己要低到被埋进尘土里。无法说出话,根本没好的伤口,蔓延到全身,要将他撕碎。
他金发的邻居,是否也是一样的心情?
“还给我。”她说。
崔茜盯着他,她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他以前竟没发现。当这双圆眼用前所未有的专注力盯着人看时,就好似是一对武器,令人无法抗拒。
但他是太宰治,他不是普通人。
“我说不要呢。”他觉得笑着说比较好,可没能做出这表情。
“还给我。”崔茜压低了声音,加重了语气。
时间流动得如此之慢,太宰甚至好似能听到她和自己的心跳重叠在一起。
因为这一本根本不成小说的小说,没有任何署名的短句组合,他和他金发的邻居,都想将自身的生命权放入死神的手里。
“我不要。”太宰治知道自己厚颜无耻之至,可他无法抗拒自己的强烈愿望。他站起了身,手里拿着册子,说:“我拿到了,这就是我的了。”
“这不是写给你的!”崔茜朝他发出叫喊,她的声音来自她的胸膛,能在千人的剧院里让所有人听清。
太宰治翻过了椅子,崔茜扔掉了行李。她要伸手抓住他手里的册子,带着誓死的神情,太宰要闪身躲开,但已被逼至河岸边。他一个趔趄,滚下了湿滑的草丛,比陀螺还要快。
“噗通”一声,太宰掉进了水里。
第二声“噗通”,崔茜跳了下去。
直到三分钟后,两人才湿漉漉地爬上了岸,太宰依旧拿着他的战利品,崔茜颤抖着,在经历了一个星期的五点起十一点睡其余时间都在埋头体力劳动后,她的生命力已快要到达尽头。
“算了,还你。”太宰说。
他并不是有什么恻隐之心,而是要将那唯一写了字的页数撕下来。他想快点离开,因而用了前所未有的速度。
一撕。一抛。
浸透了水的纸张,他的脑袋在此刻可没有任何计算。已经模糊了的字迹,和纸一起扭成了一团,而飞到空中的那部分,没有任何人要伸手去接。
崔茜朝太宰扑来,将处于惊诧中的他压倒在地。
一个拳头砸在了他的脸上,太宰往后倒去,依旧扬着手中的纸团,崔茜用了很大力气才将他的手指掰开。
什么都没了,一个字都不曾剩下。它们顺着流水与裂痕,化做就连最有经验的笔迹鉴定专家也看不出的,垃圾。
从崔茜的喉咙中发出了绝望的叫喊,一声短促的,然后是漫长到要劈开夜空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完全暗了下去,风吹在身上只有凉意,上方的女人将纸团贴在胸口,大声地哭泣,直到发不出声音。
太宰看到她的眼泪划过脸颊,其中一滴泪水掉到了他的眼下。他用他深色的眼睛看着她,他的金发邻居,名为崔茜的女人,永远不会和他殉情的女人。
“……这是我最后的……太宰治,我好恨你。”终于,她平复了心情,低头看着他,又紧紧地拉住他的衣领,俯身道:“但我无法不爱你……因为,他是这么希望的……”
太宰治笑了出来,他弯起了眼睛与嘴角,比起笑更像是在哭。或许他已无法哭出来,所以只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