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非）短篇合集 第6章 通关

午休时间，办公室里安静得出奇，只有为数不多几个工位上的职员没有离开。

荆天明就是其中之一，他昨天下午刚来公司报道，还没挨个见过同事的人脸，就被负责人塞了一整沓的项目资料。

他狠狠地伸手揉了一把刘海，把桌上厚得像牛津字典似的《虚拟样机入门指南》翻得哗哗作响，最后自暴自弃地把黑框眼镜朝桌角一甩，“哐当”一声把脑门砸在了可以当搬砖用的专业书上。

巨大的响动也没耽误隔壁工位的项少羽往嘴里灌一口肥宅快乐水，黑色的碳酸饮料不住地滚着气泡，发出阵阵美妙的撕拉声，目光全程没离开过手机，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你又怎么了？”

“还能怎么样，”荆天明艰难地把脑袋从书里支起来，看向屏幕里弹出的分析报告，没忍住对天翻了个白眼，重新一头砸在了桌上，有气无力地控诉说，“我怀疑公司的软件根本就是盗版货。”

项少羽摘了一边的耳机，挪挪转椅凑过来看了一眼：“你在做什么，约束评估吗？”

“没，”荆天明艰难地转了转脑袋，露出一只眼睛看他，“是优化，大哥，麻烦你走点心吧。”

“设计优化？”项少羽挑眉，“你的迭代数据哪儿去了，被狗吃了？”

“呸！”荆天明后脊一挺，诈尸一样从桌上弹了起来，伸手连戳了几下information框的最下角，“看到了吗！这儿！你要的迭代数据！”

“你把字体调得这么小，鬼看得清，”项少羽眯起眼，总算看到了Design Variables几个小字，“噗”一声差点没把嘴里的可乐喷出来：“你有毒吗，为什么iteration栏里只有两项？昨天报道的时候人事难道没传你资料？”

“喏，”荆天明一拉抽屉，甩出了里头三百多页的打印文件，“这还只是第一部分。”

项少羽接过文件扫了两眼，按索引径直翻到了最后，看见了足有五页纸的数据报告，“嚯，”他边看边感慨，“我说你小子也真是个人才，人家一百八十三次仿真迭代，怎么到你手里就活活只剩下两项了？”

“我要是知道我现在还会坐这儿？”荆天明瞪了项少羽一眼，一把抢回了文件，“我看主任就是个傻*，这都是几年前的机械臂模型了，市面上早停产了吧，现在拿给我做仿真，吃饱了撑的吗？”

“得了吧你，”项少羽优哉游哉地挪回了工位，挂上耳机继续看他的电影，“主任把内部资料拿出来给你练手，还不够好心？”

“就他那张性冷淡的脸，”荆天明瞥瞥嘴，夸张地打了个颤，脚下一蹬，滑着滚椅去看项少羽的手机，朝人挤眉弄眼地说：“哎，我说好东西要给哥们分享分享。”

“去你的，”项少羽一手按住了他毛耸耸的脑袋，把手机朝前一摆：“老掉牙的生化危机系列一，看吗？”

荆天明掰开了摁在自己脑门上的爪子，几乎把眼睛凑到屏幕上，才看清里头放的是激光网把人大卸八块的一段：“少羽，你说激光切割真有那么大的威力，啧啧，就这能级，这亮度，都快赶超太阳表面了吧？”

项少羽简直不想承认自己认识身边这个死鬼，嫌弃地挪挪椅子和人拉开距离：“荆天明我说你眼睛究竟几百度！有必要凑得那么近看吗！”

荆天明根本不理他，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寻思着这么我们公司是不是哪天也搞上那么一个？”

“我看不行。”有一个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为什么？”荆天明的视线仍黏在手机上，一边还不忘伸手往自己的工位上一阵乱摸，试图寻回眼镜，“我记得楼下就有好几台激光切割设备？”

“因为太耗电了，”那个声音继续说，“如果要达到片子里半秒内横切人体的效果，公司的电闸早就爆了。”

与此同时，项少羽一巴掌猛地拍在荆天明背上：“快给我起来！”

荆天明“嗷”的一声叫了出来，直起身的瞬间，出走多时的脑子骤然归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开口的究竟是谁，浑身激灵一下，犹犹豫豫转过身来：“韩经理。”

来人是位高挑的男子，过分俊朗的五官几乎掩盖了他的真实年龄，穿了身挺括的灰西装，外加一条吸睛的格纹窄领带，显得精神又不那么正式。

公司里有小道消息称，新来的韩经理是个坐等家里钱生钱的二代，上班不为名不为利，为的就是一个自我实现。

项少羽眨了一下眼睛，心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韩非这身行头看着就价格不菲，恐怕光是他里边那件珍珠母贝扣的白衬衫就抵得上广大工薪阶层人士们一个月的死工/资，这可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荆天明没他那个眼力劲，此刻梦游似的转头看了眼楼外似火的骄阳，又梦游似的转回头来，看着韩非扣到最后一粒扣的立领衬衫，由衷敬佩这位韩经理的惊天耐性。

但是无论如何，一个乐于在群里发红包的经理总是讨员工喜欢的，尤其是当他发的红包总比其他人多上一个小数点的时候。

别人怎么样不知道，反正荆天明愿意第一个开口管人叫爸爸。

韩非朝两人笑了一下，伸手把桌上的眼睛递给荆天明：“你在学校里没用过激光切割器？”

荆天明无辜地眨了眨大大的眼睛，心说我一个学自动化的为什么会用那玩意，项少羽在一旁简直没眼看，抢在前头替人答了：“就目前这个激光切割速度，割个硬币后的碳钢板都要吭哧吭哧老牛拉磨似的磨半天，效率还比不上十年前的线切割，”说着把荆天明连人带椅朝工位上一推：“你还是赶紧做你的仿真去吧。”

“线切割虽然快，可是精度不行，做了也是白做。”韩非略弯下腰，看向项少羽手机上播的视频，只见泛着白光的激光网毫不留情地迎头而来，紧接着轰然一声，数段冒着焦气的身躯应声落地，切口处的线条平整得堪称完美。

项少羽头皮一阵发麻，哆哆嗦嗦地连忙按了暂停键，这段情节他无论看几次总还是免疫不了。韩非看了他一眼，正想开口说点什么，手背就被人轻拍了一下。

他刚一抬头就对上了来人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卫庄把手里的马克杯递过去：“你的咖啡。”

“多谢。”韩非端起杯子，视线却始终停在卫庄身上，他本就生了一双温润的情人眼，此刻弯眼笑起来，竟显出几分透着青春气的活泼来。

卫庄被他笑得心里发痒，要不是边上有人，真想当场扣着人的下巴吻下去，他定了定神，一口喝完了自己杯里剩下的咖啡，扬眉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懂这个？”

韩非嘴边的笑容顿时僵了一下，侧过头朝人挤了两下眼睛，示意他不要当场拆台，一边自我安慰似的作势喝了口咖啡，卫庄成功地欣赏到了男友吃瘪的表情，真是说不出的满意，把手上空了马克杯朝边上一搁，好整以暇地抱臂靠在了工位间的塑料隔板上。

“怎么这么淡，”韩非眨了下眼睛，“你是不是少放了一份浓缩？”

“没有人会在一杯美式里加四份浓缩，”卫庄皱皱眉：“你一天到底要喝多少咖啡？”

韩非念书的时候就有拿咖啡当水喝的毛病，倒不是有多喜欢那个味道，纯粹为的提神，一晃多年职场，眼看这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爱好”大有变本加厉的势头，不料身边突然有人横插了一杠，毫不讲理地勒令他“改邪归正”。

这时边上被无视多时的荆天明终于完成了他漫长的心理建设，站起身来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卫主任。”

项少羽在一旁乐不可支地看着他那副没出息的熊样，憋笑地十分辛苦，跟在后头一齐朝过来的卫庄打招呼：“卫工。”

卫庄朝二人一点头，视线落在荆天明身上：“都是同事，叫我卫工就行。”

韩非将就着又往嘴里灌了两口咖啡，朝卫庄扬扬下巴：“这位新同事的仿真貌似出了点问题。”

突然被点名的荆天明浑身一个激灵，懒得没骨头似的后脊瞬间绷直了，同手同脚地朝边上挪了两步，把屏幕腾出来朝向二人。

卫庄看也不去看他，朝韩非一摊手：“既然韩经理那么懂行，不如就由你来解答一下疑难？”

韩非在看不见的地方踹了他一脚，卫庄轻轻松松地侧身闪过了，这才转头看向荆天明的电脑：“看看你的参数列表。”

“参数点阵我都校过不只十次了。”荆天明小声嘟哝了一句，拖动鼠标点开了Point Table。

卫庄看着主界面上花花绿绿一整片的机构模型，额角的太阳穴瞬间突突直跳，怀疑下一秒眼睛都就要被这骚包的建模闪瞎：“你为什么要把每个机构都标一遍颜色？”

“呃......这个，”荆天明伸手挠了挠脸颊，“我不是为了好认吗？”

韩非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凑过来，瞅了眼这一屏幕高饱和的配色，震惊于这位小年轻惊世骇俗的审美，伸手拍了拍荆天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你得多跟卫工学学。”

荆天明没有意会到他一言难尽的目光，连连点头：“那肯定的。”

韩非无语，卫庄颇为嫌弃地伸手点开了仿真动画，荆天明i5的小破本带不太动大型机构，画面中的主连杆先是卡顿了一下，紧接着癫痫似的疯狂地转动起来，十秒的仿真时间尚未结束，系统就接连弹出了一连串的warning警告。

项少羽再也看不下去了，敢情天明这家伙连运动仿真都是错的，那还谈什么优化？他扶着额头，默默退回了自己工位，点开手机继续刚才还没看完的生化危机。

韩非不懂这些工程师们的奇妙软件，新鲜了一阵，发现自己果然还是更能欣赏血浆与脑浆齐飞的恐怖电影，转头和项少羽一道看起了视频。

激光碎尸的情节还没过去，此刻项少羽的身边多了个领导，顿时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无声地把脊梁挺得更直了一点，一眼瞥见卫庄不知何时站到了韩非身边，正伸手替人理了理颈后的散发。

这一幕的冲击简直堪比荆天明电脑上精神污染一样的模型配色，项少羽低下头，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视频，愣是什么剧情也没过进脑子，“我能假装自己刚才瞎了吗”，他在心里连念了十遍非礼勿视未果后万念俱灰地想着。

韩非捏了一下搭在自己肩头的那只右手，随即放开，站起身问卫庄：“这么快就弄好了？”

卫庄一耸肩：“我让他重头再做一遍。”

意料之中，韩非点点头，伸手正了正衬衫的立领，低声问：“看得出来？”

卫庄看着他颈间那一点小小的红痕，反省了片刻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心想以后果然还是不能吻地那么上面。他伸手拨弄了一下韩非微微带了点卷的发尾：“晚上想吃点什么？”

韩非由他摆弄，低头扫了眼项少羽桌前还在继续的视频，顺口说：“牛排怎么样？”

在一旁装聋作哑多时的项少羽闻言打了个寒战，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韩经理刚才好像看着满屏冒白气的碎尸咽了一下口水。

“可以，”卫庄把手收了回来，“淮南路的那家？”

“换一个吧，我们上周日不是刚去那里吃过？”

两人途径荆天明工位，韩非一不留神又看到了那满屏幕的死亡配色，一阵头皮发麻，一边又很欠地心想：要是卫庄平时的建模也自带一套那么有创造力的色系......

这个大胆的设想还没来得及成形，他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感觉灵魂都震颤了一下。

直到两人的脚步声渐远，荆天明面如死灰地把删了文件，心里把卫庄的祖宗问候了百八十遍，这时桌边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点开一看，是高月发来的信息，问他有没有吃过午饭。

荆天明捧着手机，把短短一行文字翻来覆去看了不下五次，对着屏幕开始傻笑，主任就了不起啊，他心里美美地想着，还不是找不着对象打一辈子光棍？

“你傻了？”有人一把夺过了他的手机。

“喂！还给我！”荆天明腾一下蹿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抢，项少羽一抬手，把手机糊在了他的大脸上：“荆天明你不吃中饭啦？”

听到吃的，荆天明眼睛一亮：“怎么不吃，我们去吃点什么？”

真是傻的，项少羽在心里叹了口气，“还能是什么？自动贩卖机里有五种泡面，任君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