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韩非搭在床沿上的手指动了动,寝室的床垫很软,食指擦过雪白的被单时带起一阵蓬松而柔软的触感。
他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那些时隔多年的记忆忽而统统模糊不清起来,往事与现实纠缠着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脑海中呼啸着腾起,又紧接着悄然逝去。
韩非努力回想,才恍然发现自从当年他从已故的父亲手中接过董事一职,一路战战兢兢走到今日,整整八年来他的生活中除了一个由谎言与阴谋筑起的保护伞公司,还有一位终年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妹妹外,居然空空如也,泛善可陈地连他自己都不愿翻阅。
卫庄察觉到他的失神,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这个显得越发私人化的话题:“韩安去世时手中仅持有25%的股份,而你能在其后的短短两年内一举持得公司半数以上的股份,这背后想必有大秦集团推波助澜?”
韩非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一点头:“没错,我刚接任时,保护伞公司的上一轮融资早已告罄,当时距下半年的大型融资仍有三个多月,整家公司几乎全靠几位董事的个人信贷勉强维持运转。”
卫庄:“而大秦集团的加盟恰好为你们解决了这一燃眉之急?”
“恐怕不止,”韩非说,“当时的大秦集团不仅收购了保护伞公司旗下数千万美元的股份,还带来了最关键的现金流,让我们得以原有的基础上进一步升级了实验室的规模与配置,几乎称得上继韩安秘密计划以来全公司的第二个命运转折点。”
卫庄抱臂说:“但是据我所知,大秦集团包括嬴政在内的一干高层似乎都不在贵公司的董事名单上?”
韩非笑着说:“因为我的个人魅力?”
“咔”一声,卫庄面无表情地卸下了枪保险。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韩非连连摆手,一边装模作样地挑眉说,“你问那么清楚,难道是......”
“不如我换一个问法,”卫庄毫不犹豫地打断他,“你刚才提到的数千万美元的股份,最后究竟归入了谁的名下?”
“八年前我手里可没有那么大份额的股份,”韩非干笑了一下,“不过你的猜想基本没错,当时公司下设了一个特别基金会,目的是为了更好的展开公司税收筹划——”
“税收筹划,”卫庄嗤笑了一声,“该不会你还要告诉我这个所谓的基金会‘恰好’就正设在你的名下?”
“差不多就是你想的那样,”韩非伸手刮了一下鼻子,“如果你真想了解地那么清楚,那两年间我除了马不停蹄地寻找医疗站点与跨国零售商在内的多方合作伙伴,还一并游说了董事会内两名创始人级别的成员,劝使他们将手中的优先股以每股10%的抬价回售给我......”
“不要试图转移话题,”卫庄皱眉说,“还是说你觉得像现在这样不管不顾地将事实倾倒出来,可以带给你某种心理上的解脱?”
“你认真的吗,卫庄兄,”韩非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从你这儿寻求‘心灵慰藉’?”
卫庄:“......”
他总觉得这话好像哪里不对。
“你想知道大秦集团作为最大的出资方之一,为什么没有任何一位代表出现在保护伞公司的董事会上,是吗?”韩非干咳了一声:“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并不是每一个大型集团都想要向天下昭告他们风投的方向。”
“你的意思是,”卫庄说,“大秦集团有意掩饰其与贵公司的交易,又或者说,是想隐藏它开始涉足整个生物科技领域的动向?”
韩非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精确。”
“八年前,”卫庄追忆了片刻,“我记得那时候全球经济萧条,银行储蓄利率低得可以忽略不计,只有互联网产业堪称一枝独秀,但那也改变不了什么,虚拟经济的泡沫时代来得太快也太过频繁,没有哪个投资人挤破脑袋就为了抓上这么一根不一定救得了命的稻草。”
“于是无数资/本家们将目光投回了实业,比起传统的制造业,医疗领域像听上去更像是个不错的选择,”韩非低头笑了一下,“毕竟千禧年的时候的不是有这样一句笑话吗——‘21世纪是生物科学的世纪’。”
卫庄剐了他一眼:“生物科学相较于其他基础学科,研究进程确实十分缓慢,但是大秦集团这些年在业内如日中天,似乎远没有到病急乱投医的时候吧?”
“无论在什么时代,技术的革新总是格外振奋人心,”韩非耸耸肩,“而与此同时,每一位手握资本的投资者都希望自己是伯乐,能凭借慧眼识得的千里马一朝成为整个行业的‘规则改变者’(game changer)。”
如果大秦集团一反常态,低调投资保护伞这家生物制药公司的目的只是为了避开同行耳目,以期将来保护伞公司的技术成熟之日能一举独占创造性技术带来的全新市场,道理上倒也不是说不通。
但是事实当真就是如此吗,卫庄的食指在枪管上一下下地轻敲着,还有那项匿于层雾后的“巴别塔”计划,韩非曾指出这项或许早已实施,那会是一句无心之言吗?而韩非又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对嬴政的这个“巴别塔”计划一无所知吗?
“这么说来,”他若有所思地抬起了眼,“这些年来在媒体报道中呼风唤雨的韩董事,事实上该不会只是个大秦集团的传声筒吧?”
韩非歪头朝他笑了一下:“激将法是不是有点缺少新意?”
“我只是在就事论事,”卫庄眯起眼盯着他,“何况简单的方法并不代表没有效果。”
韩非点头表示赞同:“确实,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如果你坚持认为大秦集团这样做是别有用心,那么在你眼中,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正是卫庄最想知道的,他思量了片刻,选择将问题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我以为这取决于贵公司的研发进展。”
“虽然刚才星魂口中所谓‘合作期间双方一切知识产权共享’的说法的确夸张了,但是在这项计划中,保护伞公司确实和大秦集团签署了相关的保密协议。”
韩非伸手取过了搭在床边的白大褂:“研发期间除了定期的成果汇报,核心的技术突破性专利也都是挂在刚才提到的由大秦集团出资筹建的‘基金会’名下,何况两家公司的经营性质不同,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科研进展较量。”
“你也说了,大秦集团作为一家实打实的金融机构,”卫庄说,“难道他们选择深入涉足生物科技领域这件事情本身还不够引人怀疑吗?”
韩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这里有一件东西,或许你看了会感兴趣。”他说着,将手中的外套缓缓展开,露出了夹在里面的一张有些泛黄了的老相片。
“这张照片本来摆在我父亲的办公桌上,”韩非将照片递给卫庄,“是三十年前几位公司创始人的合影。”
卫庄接来一看,背景是一栋砖红色的古朴建筑,像是某一处校园,正中的台阶前站了四人,从左到右分别是韩安,鬼谷子,以及面容陌生的一对青年男女。
“这就是为什么鬼谷子会在贵公司地下拥有单层办公室的原因?”卫庄的眉心微微蹙起,视线落在最左侧的那位银发女人上,她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眉目舒展,在这张定格的老相片中凝成了一个清浅的笑,“那么右边的这两位又是谁?”
韩非起身来到卫庄身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正对上了女人那双特别的灰眼睛,出乎意料地,那双冷色的眸子并不显冷,反倒透出几分难得的柔和来。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韩非轻声说,“保护伞公司起初并非一家生物制药公司。”
他俯下身,将卫庄手中的照片翻过来,白色的底面下有一行小字——1989年4月26日,计算机技术研究中心,芝加哥。
“这张照片的拍摄地点就在我父亲的母校,后方的建筑是校内最大的计算机实验中心,”韩非看了卫庄一眼,“想必你也知道,鬼谷子曾是该校CS(computer science)学院的门面教授,以及这一实验室的主负责人。”
卫庄知道鬼谷子曾在韩安的博士学校任教,但因为不是一个实验团队,也没在双方论文的作者栏里见过彼此的大名,还真没做过这方面的联想,眼下经韩非一提,倒是对右边两张陌生的脸庞有了一丝模糊的印象:“所以这二位是鬼谷子当年的学生?”
“你见过他们?”韩非挑眉。
“不,”卫庄掐了掐隆起的眉心,“只是后来寻访过他曾经任教的学院,在公共区的一面照片墙上见到过他与往届学生的合影。”
“这二位是一对夫妻,也是保护伞公司内核心运算系统的开发者,”韩非一垂眼,“可惜天妒英才,我也没能同他们见上一面。”
卫庄低头看着照片,那上面的鬼谷子套了件合身的黑夹克,整个人显得很利落且精神,几乎看不出这个身形挺拔的男人此当时已经51岁了。
这么说,早在三十年,乃至更早以前韩安就和鬼谷子有过联系?
卫庄将照片递还给韩非,思绪一时间有些混乱,竟没顾得上追究对方口中的“运算系统”到底是指什么:“既然你说鬼谷子是创始人之一,为什么董事会里也没有他的名字?非但如此,整片互联网中似乎都没有与此相关的信息?”
“三十年前,狭义上的民用互联网才刚刚起步,那时候的信息远不像现在那么发达,想要彻底清除一件小事的痕迹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复杂,”韩非摊手说,“何况据我所知,鬼谷子本人就有雇人定期清除其网上个人信息的习惯?”
卫庄皱皱眉没有否认:“但是无论如何,他在近几年都不可能跟贵公司有明面上的瓜葛。”
“不错,”韩非点头,“鬼谷子在90年代中期的时候离开公司,并将手中所有股份悉数回售给了董事会。”他说到这里,话音忽而一顿。
“怎么?”卫庄抬眼看向他。
韩非眨了一下眼睛,迟疑着说:“说起来,你不饿吗?”
卫庄被他这一问噎得无话可说,好一会,才惜字如金地挤出一句:“你饿了?”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件蠢事——机器人似乎压根就用不着吃饭。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韩非一下笑出了声:“这里应该有点速食食品,委屈你先凑合?”
说着,起身朝冰箱的方向走去:“改天我请你去......”
这句话讲到一半,却突然卡了壳,韩非的脚步顿了一下,忽而意识到原来什么餐厅酒店,那都已经是过去式了,是这世上早已不存在的东西了。
这邀约未免有些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