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旧闻
地心热泉建在后山竹林,曲径通幽,不闻世外之音,要到此地,还需穿过数座小院,尚有一段脚程,朱紫二女低眉敛目,手持灯笼在前引路,凌顾二人紧随其后,四人皆穿曲裾深衣,下摆垂地,在地面拖行发出细响,四周悄静无声,似乎除了他们,剩下的人都已沉入梦乡。
凌非笑见朱珠一直瞧看顾云飞,凝睇不转,心念百转,向身侧紫珠低声道:“紫珠姑娘,令妹似乎有话想对小师弟讲,我们先行一步。”紫珠轻轻点头,道:“凌公子小心脚下。”二人加快脚步,越过朱珠与顾云飞,拉开一段距离。
万籁俱静间,朱珠忽然开口问道:“小师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顾云飞点头道:“姑娘请说。”朱珠放慢脚步,与顾云飞并肩同行,望向他的腰间,笑道:“我看你剑上这枚剑穗很漂亮,不知是从何处得来?”顾云飞见她笑容甜美,亦是一笑道:“这是苏师兄送给我的。”
朱珠双目微瞠,惊叫出声,顾云飞不解道:“朱珠姑娘,发生何事?”朱珠急忙扭头,不让他瞧见自己的脸色,强笑道:“我见你和凌公子的剑穗一样,还以为……”顾云飞恍然道:“苏师兄虽然不在武当常住,一年之中总会抽空与我们相聚,他心思细腻,善解人意,这对剑穗便是去年中秋他送给我的礼物,我便分一只转赠凌师兄。”
朱珠哦了一声,颇为意兴阑珊,道:“这样一看,苏师兄确实是个好人。”顾云飞欣然道:“苏师兄为人很好,念及师门恩情,经常帮衬行走江湖的武当弟子,大家都很喜欢他。”朱珠竖起耳朵,问道:“小师弟,你也喜欢你的苏师兄吗?”顾云飞点了点头,道:“苏师兄长我几岁,待我如同亲弟,事事为我着想,我自然喜欢他。”
朱珠见他容貌清俊,双目如星,与凌非笑站在一起,般配登对,便道:“你若喜欢上你的苏师兄,凌公子怎么办?”顾云飞微微一愣,眼中透出几分疑惑,朱珠微叹口气,她早知顾云飞天然纯真,不懂风月相思,干脆问道:“你要是跟苏师兄在一起,凌公子不就一个人了吗?”顾云飞沉吟道:“武当弟子都是一家人,不分彼此。”
朱珠见他还不开窍,急道:“哎呀!一家人是一家人,但是在你心中,难道两个人的分量是一样的吗?”顾云飞思索道:“为何不能一样,我喜欢师父,也喜欢各位师兄弟,自然包括苏师兄与凌师兄。”二人说话牛头不对马嘴,朱珠急得脸色通红,口中蹦出一句:“我是问你男女之情的喜欢!”
顾云飞立时停下脚步,沉吟不语,朱珠抬手捂住口鼻,不敢出气,心想自己闯下大祸,公主定会生气,顾云飞隔了半晌,悠悠道:“朱珠姑娘,我不懂你的意思。”朱珠如获大赦,捉住他的手道:“不懂最好,小师弟,我们快些走吧!”
凌非笑乃练武之人,耳力甚佳,二人的对话一句不落听在心里,朱珠只听身后传来人声,不知交谈内容,她见凌非笑长眉微皱,面露难色,心下顿时一沉,问道:“凌公子,怎么了?”凌非笑摇头道:“无事。”紫珠犹豫片刻,又道:“莫不是朱珠这丫头又说错话了?”凌非笑笑了笑,忽道:“紫珠姑娘,朱珠姑娘可曾婚配?”紫珠倒吸一口凉气,旋即结巴道:“未、未曾。”凌非笑抬头望向天上星辰,淡淡道:“自与我们相识,朱珠姑娘便对小师弟格外上心,看顾有加,他们二人年纪相仿,兴趣相投,或可多让他们独处,培养培养感情。”
紫珠一向娴熟文雅,笑不露齿,颇有大家风范,听见此话,掩不住惊色,低叫道:“凌公子,你误会了!”凌非笑扭头看向紫珠,道:“紫珠姑娘,何来误会一说?”紫珠急得额冒冷汗,辩解道:“妹妹她、她不是对小师弟有非分之想,她只是……”凌非笑打断她的话,道:“令妹生得花容月貌,千娇百媚,怎能说是非分之想。”紫珠涨红脸颊,小声道:“妹妹对顾公子只有欣赏之意,并无男女之情。”凌非笑笑了笑,不再多言,紫珠汗湿衣衫,知他误会颇深,还想说上几句,朱珠与顾云飞来到二人身后,笑道:“姐姐,凌公子,你们在等我们?”
紫珠霍地转头,见她捉住顾云飞的手,轻喝道:“妹妹!快放开顾公子!”朱珠见她动怒,心下害怕,立时松手,一脸委屈道:“姐姐,放手就放手,为何要这么凶?”四人一母同胞,应算同岁,奈何朱珠天性调皮,明朗率真,总像长不大的孩子,平日里,三位姐姐都会对她多加照拂,鲜少动怒斥责,紫珠微叹口气,说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方才的样子成何体统。”朱珠嘟嘴道:“二姐说行事做人端看其心,心正不邪,何用理会流言蜚语。”紫珠被她一阵抢白,略感词穷,又担心她弄巧成拙,惹出祸事,真是心有千千结,难以疏解。
顾云飞来到凌非笑身边,说道:“凌师兄,朱珠姑娘此话在理,我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凌非笑低叹道:“小师弟,你年纪尚小,不知人言可畏,不过我们行走江湖,但凭心意做人做事,确实不该拘泥性别之分。”朱珠展颜笑道:“大哥哥,还是你最明事理!”紫珠着急道:“妹妹,你少说两句!”朱珠吐吐舌头,道:“那我不说话了。”
说话之间,四人来到竹林入口,一条鹅暖石径朝里延伸,两旁修竹成荫,涛声不断,确是一处幽静之地,凌非笑要过灯笼执在手上,道:“辛苦两位姑娘,还请早些回去歇息。”紫珠说道:“公主命我们伺候两位公子沐浴更衣,此乃职责所在,还望凌公子见谅。”凌公子虽未接触皇宫国戚,却知达官贵人规矩甚多,便道:“那就劳烦两位姑娘在此暂候。”
朱珠笑道:“大哥哥,真的不要我们帮忙吗?”凌非笑道:“多谢朱珠姑娘好意。”朱珠嬉笑一声,看向顾云飞,道:“小师弟,你有伤在身,行动不便,要不还是由我们来帮你吧?”顾云飞摇头道:“凌师兄会帮我的。”
朱珠笑嘻嘻道:“也对!你们都是男子,还可坦诚相见,有我们两名女子在一旁,反而觉得碍手碍脚。”紫珠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提醒不要多言,又朝凌顾二人一笑,说道:“凌公子,池边小屋备有洗浴用具,你们可以自行取用。”
凌顾二人顺小路步入竹林深处,一座八角小亭依山而建,四周围有布幔,随风飘动,左侧修有一间矮室,挂有布帘,当是更衣之所,右侧摆上石桌石凳,一棵古树遮天蔽日,亭亭如盖,步入亭中,就见一口热池长宽丈余,数极石阶延伸池内,池底四壁铺有天然岩石,水面雾气蒸腾,烟雾缭绕,宛若天宫仙境,身处云间。
顾云飞嗅见一股臭气,眉头皱紧,道:“凌师兄,这个味道好奇怪。”凌非笑打量四周,越觉此地富贵华丽,贵不可言,随口说道:“小师弟,这些热泉出自地心,故而沾染硫磺气息,稍显刺鼻,可遇不可求,泡过之后可加速伤口愈合,消除身体疲劳,对你来说实是一大好事。”
这几日千里奔波,诸事繁杂,常人尚感不支,顾云飞有伤在身,更觉气力不继,当下除去腰间玉带,脱去深衣,叹气道:“这身衣服穿脱甚是麻烦,还要垂挂玉饰,害得我行动都感不便。”凌非笑沉吟道:“我曾在古籍上看过相关记载,这些衣物该是千年之前的制式,迥别于今时常见的袍服,花纹多样,颜色鲜丽,女子穿着更显婀娜纤弱,男子上身更有华美之姿。”
顾云飞平日埋头练剑,不是察看剑谱,便是与人比剑,鲜少察看杂记志传,他听凌非笑说起衣衫来历,大感惊异,道:“这位公主当真喜好独特,竟然爱穿前人服饰,若非位于深山荒谷,不知要出多少乱子。”凌非笑道:“此地布置陈设皆不同于寻常所见,处处透出华贵,单说那张桌案既精且古,一看便是来历非凡,历史悠久。”顾云飞回想方才见闻,不由点了点头,凌非笑抬头见冷月西坠,繁星暗淡,便道:“小师弟,时日不早,我们入池净身吧。”
凌非笑帮顾云飞褪去中衣,见腰伤开始愈合,大赞灵药神奇,若是换作普通金疮药,创口还需数日方能结痂,下地行走都感吃力,又见他周身尚有不少细小创口,便道:“小师弟,这趟真是辛苦你了!”顾云飞不以为然道:“除魔卫道乃是武当之责,我身为武当弟子,岂能置身事外。”
二人褪尽衣衫,赤身滑入池中,水流滑腻,热度惊人,过不一阵,均是额冒热气,面颊通红,待到适应池水温度,就觉体内涌起道道热气,驱散寒意,浑身舒坦,凌非笑靠在池壁,两手搭在边沿,水珠沿胸膛滴落,说道:“小师弟,我们此次下山费时颇久,为免师父与师兄们担心,你身上的伤势还需静养一段时日,明日我们便启程回转武当。”
顾云飞挨在他的身旁,抬手撩开眼前湿发,双目灿然有神,道:“凌师兄,陆苍未除,我们还不能回去。”凌非笑道:“陆苍肩上中我一剑,伤势严重,加之落入水中,伤口加速溃烂,性命堪忧。”顾云飞坚持道:“我们没有见到他的尸身,便有存活的可能。”
两人相处十数年,早知对方脾性,凌非笑微微一笑,不再多言,他在武当肩负看守解剑池之责,需要提防有心之人混入武当,日子并不轻松,眼下难得片刻清闲,不觉脑中放空,神思渺渺,不知过去多久,凌非笑猛觉肩上稍沉,转头看去,便见顾云飞头首抵在他的颈窝,双目轻合,鼻间发出浅浅呼噜之声,像只耗尽体力的猫儿,只有倦极之时,才会露出天真柔软的一面。
陆苍为害一方,手段残忍,更是狡兔三窟,极其狡猾,二人追踪此人辗转多地,终在尔苍山再次发现他的踪迹,若非昨夜一场暴雨,陆苍必定丧命剑下,如今此人卷入洪流下落不明,不知会带来多少变故,凌非笑思及此,长出口气,伸手揽住顾云飞摇摇欲坠的身子,他不经意望向水下,见到一具修长柔韧,肤色偏黑的**,肌肉分布恰到好处,极具美感,再不似小时的四肢纤细,身形瘦弱。
低吟声中,顾云飞睁开双眼,一脸困意,轻声道:“凌师兄,我有些困……”凌非笑放开腰上的手,率先自池中起身,他的身量比顾云飞高上半头,加之常年习武,手腿线条凌厉,肩背更为宽厚,点头道:“我们回去早点歇息,养精蓄锐,明日才好赶路。”顾云飞打个哈欠,喃喃道:“凌师兄,明日我们也要早起吗?”
凌非笑不觉莞尔,小师弟根骨上佳,天资聪颖,乃是习武的奇才,却有一个嗜睡的怪癖,其他弟子天亮起床,勤修不辍,从不懈怠,他总是睡至晌午方醒,甚至常常错过午饭,偏偏如此,小师弟的剑术反而高出众人一大截,师父一开始本想斥责几句,见状只能徒叹奈何,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顾云飞眼皮打架,缓缓合上,嘀咕道:“凌师兄,我们明日可以睡到自然醒,反正陆苍早晚要死,早几个时辰,晚几个时辰,没什么差别。”二人这段日子风餐露宿,跋山涉水,从未睡足一个好觉,纵是铁打的人也感吃不消,凌非笑面露笑意,柔声道:“好,明日我们晚些出发。”
顾云飞听见这话,睁眼看向凌非笑,清澈澄净的眸子罩上一层薄雾,他摇了摇头,眼中恢复数分清明,笑道:“那就一言为定。”凌非笑走上石阶,边行边道:“怎么,还怕我骗你?”顾云飞离开热池,接住抛来的干巾,一面擦干湿发一面说道:“凌师兄自己心里有数。”凌非笑拭去身上水渍,哑然失笑道:“贵客临门,你身为武当六子,还在埋头睡大觉,岂非让人笑掉大牙,再说那是师父的意思,你怎么能怪到我的头上。”顾云飞道:“叫醒我的人是你,当然怪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