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阵营里顿时爆发出一通怒骂声。金光善脸上的面具都冰冷了许多。
魏无羡等那怒骂声告一段落,才道:“不过说到鬼将军,我也有一笔账要跟金宗主算算。我听说,金家一直放出谣言,说我去年在穷奇道滥杀了几个督工,可有此事?”
顿时又一片比刚才更高的痛骂,多半是“你滥杀无辜居然还敢提!”“这不现在滥杀了更多人吗!”之类的。
金子勋更是高喝:“魏无羡,你不要妄图引开话题!”
魏无羡道:“若你们金家所言不虚,何必怕我揭露真相?”他慢慢地对着那些叫嚷的人转了半圈,不知何时已执陈情在手,滴溜溜一转,那些吵嚷声瞬间被什么抽走了一样,没了声息。
时隔越久,关于这支笛子的传说就越邪乎,只看一眼都能让人联想到尸山血海的噩梦,再加上魏无羡似笑非笑更显阴冷的面容,更显惊悚。
虽然他们都觉得,有这么多宗主在此魏无羡必定不敢造次,但哪怕眼角瞥到那黑漆漆的笛身、鲜红如血的穗子,都禁不住心里犯怵。
金光善厉声道:“魏婴,你要做什么?这里是不净世,聂宗主还在……”
魏无羡睨他一眼,道:“我可没有丝毫对聂宗主不敬的意思。今天我来不净世,是为解决两件事,一是为栎阳常氏血案之事自辨,另一件就是为我的恩人讨个公道。”
他轻轻打了个响指,转向前排那些家主们,道:“去年夏天,射日之征结束后,众家对温氏的俘虏定下政策。有罪者诛杀,未伤人命者圈禁。可有此事?”
其他人还在犹疑,蓝曦臣道:“不错。”
魏无羡从怀中掏出一本破烂缺页的册子,抚了抚封皮,道:“温氏余部被圈禁在岐山的有两千多人,截至上月,所余不足百人。这一年来,被兰陵金氏抓去穷奇道做苦力的前后共计一千三百二十七人,其中二百一十六人被各家要走,至两个月前穷奇道重建完毕,剩余苦力三百四十人,其余七百七十一人全部枉死——这本册子便是穷奇道督工的日志,这每日来多少人,去多少人,都记得清清楚楚。”
众人目光都聚集在他手中那本仿佛在泥土中被踩过的书册上,金家一名修士最先反应过来,道:“你胡说八道。哪有此事!”
魏无羡道:“那些督工,还都好好活着呢,金宗主敢叫他们出来对质么?”
他的声音陡转严厉,道:“去年,你们说温宁是不小心摔死的,那么这七百多人也全是不小心摔死的?不到一年时间,穷奇道死掉战俘七百多人,每天‘意外’死掉两人以上,这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
他说得又急又快,有些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时终于醒悟,斥道:“怎么,你要帮这些温狗说话?”
另一人道:“那些温狗作恶多端,哪个手上没沾血腥的?便是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那位姚宗主大声道:“你为了那些温狗,杀害我们四名督工,事实俱在,有什么可狡辩的。”
这件事,是魏无羡跟玄门百家站到对立面的导火索,从前,魏无羡没有辩解过,是没有机会,也知道无人肯听,而如今蓝曦臣把证据都给他准备充分了,聂明玦又答应帮他说话,他自然底气很足。
“是不是狡辩,不如问问那四名死在温宁手上的督工?你们知道的,就算已经死了,我也可以让他们恢复神智,到这里来作证。”
一言既出,全场静谧。
就连蓝曦臣之前也不知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将信将疑之余,心头都是一震。
魏无羡摆了摆手,仿佛有阴风刮过。一干修士不由提心吊胆看向门口,就怕看到几具血肉模糊白骨支离的凶尸。
但殿门开处,却只有两个人。
一男一女,白衣简洁,无任何纹饰。
仔细一看,却有人认了出来,“鬼将军!是鬼将军!”
不少人下意识拔出了剑,金家众人更是作势要动手。魏无羡道:“我劝各位稍安勿躁,温宁动起手来,可留不了情。”
穷奇道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立时有不少人的剑垂了下来,默默后退。
魏无羡转向金光善,笑容可掬,“温宁到底是摔死,还是被那几名督工虐杀?我到底是滥杀无辜,还是正当报仇?事关重大,麻烦金宗主交出那几名督工的尸首,我今天就借聂宗主的地方,召回他们神智,说个明白。”
跟温宁一起进来的,自然是温情。他们随魏无羡一起来的不净世,之前在偏殿等候,刚刚听到召唤才过来。
有温宁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谁也不怀疑魏无羡能把那几个督工的神智唤醒。不少人就思忖起去年闹得纷纷扬扬的穷奇道事件,更有人想看魏无羡怎么制作凶尸的,便建议金家把尸首交出来,惹来一通训斥。
一道清亮的女声在这喧哗中响了起来,字字分明,正是温情。
“我温情虽出身岐山温氏,却只是医修,从未做恶杀人。射日之征后论罪处置,我这一族因为没上过战场、手上未有人命,所以只是被圈禁限制。而一年前,金子勋在甘泉带走我手下族人门生一百九十三人,不到半月,就被穷奇道督工凌虐至死一百四十二人,其中就包括我弟弟温宁。”
她轻轻抚摸了下温宁的肩背,仿佛安抚着当日的伤痕,慢慢道:“侥幸未死的,并非源于身强力壮,而都是一些老弱妇孺,不够督工取乐罢了。”
她转向众人,漆黑的眼珠沉静地看不出一丝火花,却让人不由就是心下一凛,“敢问诸位,这就是当初百家制定的俘虏政策?”
承明殿中聚集了千余人,此时却无一人能回应。
静默中,温宁上前把几根东西往地上一扔,魏无羡用脚尖拨了拨,让顶端的牡丹纹向外,道:“对战俘的政策是众家一起定下的,你兰陵金氏仗着一家独大随意打杀不说,就连这铁烙,都跟以前岐山温氏家奴们用的一模一样。金宗主,你这做派,比起当初的温若寒,也不遑多让罢!”
而一直看好戏的秦苍业这时突然道:“我秦家也有三名督工在穷奇道呆过半年,可以唤来作证。金家随意打杀俘虏,用铁烙上刑,俱是事实。”
金家和秦家虽反目成仇,但之前交好了几十年,金子轩素知秦苍业一言九鼎从不妄言,如果对魏无羡的指控他还将信将疑,那么秦苍业的话却几乎打碎了他最后的指望。他忍不住道:“父亲,这……这不是您的命令吧?这烙铁,是督工自己做的?”
金光善气得手都抖了,“闭嘴!”
四下里议论纷纷,风向极其不妙。金子勋跳出来,道:“就算是那几名督工杀的,又怎么样!温狗作恶多端、人人可杀!”
魏无羡眼皮一抬,“你承认温宁是被金家督工所杀了?”
金子勋的神色似乎想杀人,旁边一人道:“当年温氏屠杀我玄门中人,手上沾了多少鲜血,魏无羡你一意为他们出头,到底是何居心?”
魏无羡道:“那么我请问,温情这一支手上沾过谁的血?有苦主的话,站出来!”
半晌,虽然议论斥骂声不断,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有人道:“他们没沾过血又如何?温家当初杀我们的人时,对无辜稚子也没有留情过。凭什么我们要对他们手下留情?”
魏无羡盯住那喊声最大之人,微微一笑,道:“姚宗主,我记得你当年就是附属温家的,在温旭战死后才转投金家。射日之征前,温家屠杀山阴陆氏、洛阳寇氏满门,你都有出兵相助。这么说来,你手上沾的血可多了去了。是不是你现在被我杀了,也是罪有应得?”
“你……你要如何?”姚宗主吓得差点摔在地上。
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而陆氏寇氏满门死绝,早没人记得这一茬了,此时骤然被魏无羡掀出老底,姚宗主又恼又怕,只觉旁人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鄙视,慌忙道:“那又如何?我在射日之征中弃暗投明,也是立下大功的。早已功过相抵!”
魏无羡转而问:“金宗主,这姚宗主现在你金氏门下,不知他又立过什么功,可以抵消之前的罪孽?”
姚宗主顿时脸色发白,想是根本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
金家那修士道:“魏无羡,现在说的你是给子勋下咒之事,你东拉西扯、胡搅蛮缠,也别想把件事糊弄过去。”
魏无羡不理他,追问道:“敢问各位宗主,是认同金家这个‘功过相抵’的说法吗?”
一位宗主道:“姚宗主在射日之征时弃暗投明,驻守琅琊战场,收复失地,自然大有功劳!”
魏无羡道:“金宗主,请回答。”
虽不知魏无羡咄咄逼人盯着这一点做什么,但大庭广众之下被一再诘问,金光善也不能置之不理,只好暂时忍下气恨,道:“姚宗主与我方战场有功,昔日过错,自不足论。”
魏无羡笑道:“好。金宗主承认,与我方战场有功者,可功过相抵,吕宗主也这么认为。”他顿了顿,不理会那些吵嚷,转向主位,“那聂宗主、蓝宗主也是这么认为?各位宗主也这么认为?”
他乌黑的眼眸扫过,许多宗主不自觉就跟着聂明玦点头。
魏无羡表示满意,大声道:“既如此,温情这一支不但无过,还对射日之征有大功。今日在场之人,有大半都间接受过他们恩惠。各位不思回报,却要喊打喊杀,不知是不是恩将仇报呢?”
这一句如石破天惊,便是天降陨石也不会比这反应更大了。在一阵阵惊诧质疑声中,从头到尾如老僧入定作壁上观的江澄,猛地抬头瞪向了魏无羡。
但魏无羡并没有看到,他一口气说了下去,“因为他们不止救了我的命,还救过现任云梦江宗主性命。没有他们,就没有射日之征中的云梦江氏,更不会有捷报频传的江陵战场。当年江家支援过的琅琊、淮南战场,都会是另一个模样。甚至整个射日之征的结果,都不一样!”
金光瑶匆匆赶回时,温情的叙述正到尾声。
“……至于前江宗主和夫人的遗体,因为温晁当日追查得紧,我们不敢久停,就自己做主火化了。在我被调离夷陵监察寮前,由温宁亲自送还到了江宗主手中。此后我们一直后撤到岐山,直至温家战败,都未再见过江宗主和魏公子。”
聂明玦等她说完,问:“江宗主,这位温姑娘说的,可是实情?”
自从温情开始讲述,全场有一半视线都落在了江澄身上,他被各种意味的目光刺得如坐针毡,只觉说不出的愤怒与屈辱胀满心间。虽然温情没有说出他受过戒鞭、金丹被化之事,但莲花坞覆灭的经历一直是他毕生之耻,现在却原原本本披露于人前,他简直恨不得把温情姐弟活活抽死。哽了许久,他才答道:“是。”
眉山虞氏的宗主虞容也在,追问道:“那紫电,也是他们送出来的?”
江澄冰刀般看他一眼,“不错。”
他对岐山温氏的憎恨人尽皆知,自然不会为了温家几个俘虏说谎。这么一表态,座中人尽皆哗然。
魏无羡的声音在这片嘈杂中响了起来,“温情这一支,对射日之征的功绩无可置疑吧?温家覆灭,是咎由自取。可温情他们既没作恶,反而有功,更不该与其他战俘一概而论。”
既然江澄认了温情温宁救人的事实,他们绝对是功大于过。虽然众人对温家还是恨之入骨,但到底无人受过温情这一脉的欺压,也没人真要追究他们罪责,所以多数人都是事不关己,等着看那些大人物动向。
而金家致力于抹黑魏无羡以及温宁那么久,岂会甘心他们轻易洗白,有人便道:“魏无羡,你凭什么为他们张目?你自己还欠着一堆人命呢!”
金家这修士就坐在金光善身后,已经发言好几次了,何素一直看金家不惯,当即点名道:“金永安,穷奇道工程一直是你负责的,这位温公子的死,跟你脱不了关系吧?”
这金永安是金光善的堂弟,因为受金光善器重,向来受惯了各家奉承,哪里忍得了他的嘲讽。怒道:“这又跟你什么关系!”
魏无羡不理他们,转向主位道:“赤峰尊一向处事公正、刚正不阿,还请您主持公道。”
金永安等还在聒噪,聂明玦道:“各位宗主怎么看?”他问的是前排十余位在射日之征中出力最多,也是战后最有话语权的几位家主。
金光善道:“可这魏婴前几天在穷奇道……”
聂明玦道:“金宗主,因为有功不赏,已经导致温公子无辜丧命,此事不宜再拖。”
他提到温宁“无辜丧命”,金光善顿时露出被噎到的表情。
蓝曦臣道:“温公子侠义无双、温姑娘有风骨有担当,两人素无恶迹,又有功劳;她这一脉虽出身岐山温氏,却只是医修,从未做恶杀人。实不该按照俘虏待遇处置。”
他和聂明玦这一表态,跟他们两家交好的四五家登时顺着说了。而江澄即使心里恨极,也没办法对刚承认过的救命恩人赶尽杀绝,但要他表态放过,却又不能,正踌躇间,只听金光善沉声道:“聂宗主,你是定要护这魏无羡了?”
聂明玦怫然,“聂某做事只为公道。魏婴当日在穷奇道,既然只是杀了督工为温宁报仇,就未滥杀无辜。他既无罪,我自然不能任由他被冤枉。至于前几日,”他转向姚宗主等人,道:“既然是几位宗主设伏截杀在先,魏婴为求自保,伤了人命也是无奈之举,又有何罪?”
他说得铿锵有力,众人只觉最后几字被放大了无数倍一般回荡在耳边,就算有心反驳,在这番气势下都组织不出语言。
金光善早就明白今天中了聂明玦的计,座中支持他的家族虽多,但却比不上聂蓝两家早有准备。他越想越气也顾不得风度礼仪了,拍案而起,道:“我们集结百家之力,花费了两三年时间,牺牲了无数修士性命,才把温家彻底灭掉,怎可任他死灰复燃?温情再对江家有恩,也惠不及仙门百家。赦免温家战俘之事,我金家绝不同意!”
然而尽管他喊得声音挺大,殿中应者却寥寥。
大家辛苦灭掉温家不假,但这才多久,金家又是滥杀战俘又是使用牡丹纹烙铁的,眼瞅着气焰也快赶上当年的岐山温氏了,谁都不想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再看到第二个“温家”。
而且他这么反应强烈,在不少人眼中,更是因为金家杀了温宁等人,生怕温情将来报复,所以才力图赶尽杀绝。
反正这里是不净世,又不是金麟台,不买金光善账的大有人在。
浔阳叶宗主看他尴尬,劝道:“光善兄,温情这一脉不过四五十人,聂宗主查过,俱是老弱……”
金光善毫不领情,冷哼一声就往外走,道:“既如此,不必再谈。子轩,我们走。”
“父亲!”金子轩并不想金家如此一意孤行,见金光善说走就走,又急又无奈。
“金宗主且慢。”另一道冷冽的声音响起,蓝忘机自席间起身,缓缓道:“金宗主,令侄中了千疮百孔,非施咒人不可解。他的性命你也不顾么?”
金光善脚步一顿,却听蓝忘机又道:“穷奇道截杀,全因千疮百孔咒而起。但下咒之人,却并非魏婴。”
他从不打诳语,此时说得斩钉截铁,以致竟无人质疑,倒是好几个声音追问起来,“是谁?”
其中问得最响的自然是金子勋,他既不愿相信,又急切地想知道真相。
蓝忘机的目光落在殿角,缓缓道:“下咒之人,就在这承明殿中。”
TBC
看原著,穷奇道的位置好晕,初版在天水,后来改了。但,精修版魏无羡从兰陵城的灵宝阁出来要去兰陵城的金麟台,中午却打穷奇道过,这……穷奇道总不至于在兰陵城吧?
本文私设甚多,射日之征“淮南战场”这个是我自己加的,原著没有。
温情火化江枫眠夫妇遗体那个也是私设。看文时请勿混淆~~
以及,金光善给逼到角落的时候,选择了无赖发飙……
其实金子勋也这个样子。
这么看起来,金子轩简直是金家一股清流。原本我还想写他关于穷奇道之后一些反应的,但没那个笔墨给他,留白吧!
这两章增增减减,对话挺多,剧情比较慢。这大场面我写的也甚是艰难,原本还想一句话带过得了,后来决定还是交代得清楚一些好。
毕竟之前铺垫了那么多,就为了这一天。
而之后的转折,也要从今天开始。
下一章解决苏涉和金子勋,之后的剧情就脱离原著,要自己发展了~
各位不支持一下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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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