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去就是两天。
两天后深夜,蓝忘机又来到乱葬岗下,因夜深不便惊扰,就在山下寻了一块大石打坐休憩,准备天亮了再上山。
其夜无月,碎钻般的星斗挂满天际,垂落在密密的树林上。
万籁俱寂中,只有松风阵阵,不绝于耳。
不过一个月前,他还和魏无羡乘舟沿江而下,江流无声无息、静得出奇,满天星云倒映着江水,清光如梦。
那时魏无羡兴致勃勃讲着他少年时代在云梦的过往,一时兴起还为他们演奏,悠扬的笛声合着幽幽流水,本会显得凄清,却被他性格鲜明地演绎出了令人难忘的潇洒明快。
而今夜,却只有他一人,望山兴叹。
蓝忘机运了一遍功法,心有所思,取出忘机琴置于膝上,合着松风慢慢拨起了琴弦。
他未用灵力,琴音不过几尺就消散了,但那忧虑不安的心情却随着弹奏慢慢平缓了下去。
这两天他很少入睡,而睡着后却总会梦见前世。他梦到年轻的自己把魏无羡藏在一个山洞里,用树叶盛了水喂他,而魏无羡呢喃着 叫了很多人的名字,比如温情、温宁、江厌离,却独独没有他的名字。他竭泽而渔般抽干灵力往魏无羡体内输送,但那孱弱的身体却像四面漏风的旧屋一样半点都存不住。他一遍遍说着让我帮你,求他振作,而魏无羡还给他的,只有一个个“滚”!
两天前魏无羡那个“滚”,噩梦重现般让他又重温了一把那苦到极致的心情。哪怕重来一遍,也依旧没逃脱被拒绝被防备被毫不客气推开的命运。
少年时一再拒绝魏无羡的邀请和亲近,整整报应了近二十年。
不过,这跟曾经还是不同的。魏无羡的情况没糟到那种程度,而他……也比前世更接近魏无羡一点。这次昏睡中,魏无羡也说有梦话,他叫过江家的人、甚至还咬牙切齿叫过温晁的名字,但也有他的名字。
他还是一点一点的,接近了他。
虽然总是进两步又被推开一步,但确实是一步一步走进了。
松风时起时伏,蓝忘机也时弹时停,他没注意弹了几支曲子,后来都是手指自发在动,心头一片空明。
忽地,远处山坡传来一点动静。那是轻微地鞋底滑过草地的声音。
蓝忘机双手按弦止住琴音,发现正弹着的竟是《忘羡》。
心有所感,他收起琴往山上看去。
随着脚步声,黑魆魆的密林中,蓦地闪出一点朦胧的光。
光芒越来越近,有人提着一盏纸灯,慢慢走来。
夜正深沉,星光熹微,那纸灯挑得极低看不到人脸,但蓝忘机知道,当此情境除了魏无羡不做第二人想,他唤道:“魏婴。”
灯光停在十几步外,魏无羡平静的声音传来,“蓝湛,既然来了,你怎么不上去?”
蓝忘机慢慢走进,回答:“夜深,不敢打扰。”
纸灯挑高,将两人的脸都照亮了些,蓝忘机依旧一派严正,魏无羡却是眉眼温和,只看表情绝想不到他们之前还是不欢而散。 魏无羡道了声:“走罢!”便引路上山。
两人并肩而行,远处有布谷鸟一阵阵清脆的鸣叫。穿过咒墙时,魏无羡道:“啊,我忘了告诉你,你可以自己上去的,它们不会拦你。”
蓝忘机上次闯山,凶尸确实没阻拦。他道:“你……何时?”
魏无羡笑道:“就是上次呀,你过来时我没在山上,还是温情接你上去的。我就跟它们说了!你不知道?那你刚才就准备在山下弹一晚上琴?”
蓝忘机道:“你怎知我弹琴?”
魏无羡呵得一笑:“不是我听到的。红衣告诉我,山下有位俊美地仙君在弹琴。她有心搭话,却不敢。”
乱葬岗上尸鬼无数,经常跟随他的几个鬼女,他简单地随着衣着颜色称呼,红衣、绿衣,叫混了也不在意。这时听到他点名,暗林中忽地响起一声娇笑,似有一窈窕人影款款走进,道:“见过公子。”
黑暗中冷光一闪,似乎是她泛着血色的眼瞳。
蓝忘机目光也冷了几分。这是魏无羡手下鬼将,自然也是最后吞噬掉魏无羡血肉的无数厉鬼之一。
魏无羡挥手让她退开。两人一时都没说话,走了段路,忽地同时开口。
一个道:“抱歉。”
一个道:“对不起。”
面面相觑了下,蓝忘机道:“是我不对,不该趁你醉酒窥人**。”
魏无羡哼了声,“我也真没想到,一向光明磊落、严正端方的含光君,居然会做这种事!”
蓝忘机低声道:“是我的错。”忽得对着他行了个礼,“愿凭责罚。”
魏无羡本还有些余恨未消,但看蓝忘机这么郑重地赔礼,不由想起当年自己连累他挨罚的情形来,一叹:“我能罚你什么呀!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知道就知道了吧——你快起来!“”
蓝忘机慢慢收了长揖,道:“魏婴,不管如何,我是绝不会害你的。”
夜深人静,就算特别寻常的话也容易听进心底,何况蓝忘机说得还这么诚挚。魏无羡心底最后一丝不忿也消失无踪了,道:“我知道了。唉,我也有错,不该气晕了头,那么对你说话。”
蓝忘机道:“你不怪我?”
魏无羡偏头看他,“我那么骂你,叫你走,你怪我么?”
蓝忘机认真道:“我知那不是你本意。”
这个回答比“不怪你”更出乎意料。本来,魏无羡这两天缓过神,确实后悔自己口不择言把蓝忘机骂走了,也担心他一去不回,所以听鬼女说有人在山下弹琴,不顾夜路难行忙下山来了。蓝忘机能够再来,自然就是肯原谅他,但这句话却教他油然生出知己之感。
“蓝湛,对不起。”他诚心道着歉,一时有些语无伦次,“我那些话不是真心的,你千万别当真。我从没那么想过你,我也不知道……是我气糊涂了。”
蓝忘机放柔了声音,道:“我知道。”
魏无羡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知道。现在的魏无羡被划在仙门百家的对立面,表面上并不怎么在意,心里却绷得紧,甚至有点草木皆兵。因此一直防护的弱点被骤然揭开,惊惧之下没多想就把蓝忘机归类到针对他的那类人里去了。但鬼道虽让他情绪失控,之后他还是自己调整了过来。可这次如此,下次呢?终究情况堪忧。
开创鬼道、自成宗师,说起来风光无限,但其中艰辛旁人又哪里知道。也不过凭着卓绝的天资强撑罢了。
魏无羡道:“你真的不怪我?”
蓝忘机道:“我没有怪你。”
魏无羡松了口气,道:“那我也不怪你了。只是下次不可如此。”转念一想,他除了这个也没什么秘密了,还有什么下次?
但这几句话说过,心理上的距离却拉近了很多,以前他对蓝忘机总是敬重服气居多,现在却更熟稔亲切一些,他又补了一句,“还有这件事,不能再让别人知道了。”
蓝忘机道:“不会。”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魏婴,你答应为我做三件事,可还作数?”
魏无羡道:“你要我做什么?”
蓝忘机道:“听我奏曲。”
魏无羡疑道:“就是那首《清梵》?”
蓝忘机道:“是。”
魏无羡道:“蓝湛你说实话,为什么非要我听?”
蓝忘机轻轻捻着自己衣袖,幸好暗夜中无人得见,他斟酌着,道:“这首曲子是兄长为一位友人所做,主要化解他修炼功法中的杀气和戾气,这几个月来不知效果如何。你体内亦有怨气戾气,我希望,你也能听。”
魏无羡这会儿心情放松,一丁点抵触之心刚冒出来也给按没了,笑道:“其实我也在研究抑制怨气,这曲子能化解的话,我还占便宜呢。我听就是,不用算在三件事里。”
蓝忘机道:“不。听曲需持之以恒,才有效果。你需守诺,每隔数日听我奏曲。”
每隔几天都要正襟危坐着听那简直能催眠的曲子,还真不是一般难受。魏无羡一听就想拒绝,但想想自己承诺了一诺千金的,对方第一个要求就办不到,也太没诚意了。
他问:“那要多久?”
蓝忘机道:“我亦不知,看效果。”
要是他十年八年也化不掉自己的怨气,还要一直听下去不成?魏无羡眸光一闪,蓝忘机已知其意,道:“以两年为期,若无效果,自不必再听。”
有期限就好说,而且虽然听曲子不怎么开心,但每隔几天能见到蓝忘机也挺不错。这么一想魏无羡瞬间轻松,道:“那好,我答应你。”
蓝忘机道:“可不能反悔。”
魏无羡眉尖一挑,“你小瞧我!”
他感觉蓝忘机似乎笑了笑,但想到怨气,他不免还是悲观,道:“不过你既已知道,也该明白,就算我不修鬼道,也走不回正道了。”
玄门中人受普通百姓敬仰,个个眼高于顶,对于资质低劣修为不佳的修士向来不放在眼里。魏无羡自小没比别人差过,少年心性也是心高气傲得很,如果弃了鬼道没了让人忌惮的力量,只怕给人低看地不成样子。
蓝忘机问:“你的金丹,是如何失去的?”
魏无羡早料到这问题绕不过去,但被知道事实并不代表他就要坦白,“没就没了,多思无益。蓝湛,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没有金丹我不也过得挺好!”
蓝忘机对这个“过得挺好”不发表意见,道:“魏婴,若你我易地而处,是我失了金丹,你会如何?”
会如何?问出是谁害得他失去金丹,去帮他报仇!会想尽办法帮他,会……
魏无羡道:“蓝湛,能不提这个了么?眼前最要紧的是乱葬岗……”
蓝忘机打断了他,“魏婴,你可想重结金丹?”
魏无羡手一颤,纸灯无风自动,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瞬间凌乱。
蓝忘机道:“我家中有位精通医术的长辈,对金丹相关的疑难杂症也有多年研究。”
魏无羡知道蓝家有位以研究“桃夭”之症闻名的医修,比青蘅君成名都早,所编纂的数本医术著作以扎实严谨、推陈出新著称,至今都是很多医修的入门必读课本。他下意识道:“怀谷君蓝谨老先生的大名,我在云梦都听过的。”
蓝忘机道:“据他整理,古书里有记载的,失丹重结的先例有二,一是两百年前灵珠散人金丹被震碎,历时二十余载修复;一是六百年前一位风姓游侠被仇敌剜去金丹,十几年后得以重结。”
“……当真?”魏无羡听愣了,几乎不太敢信。
“当真。”蓝忘机肯定道:“我反复核查,这两例事件有根有据有证人,非是讹传。虽没留下重结金丹之法,但,既有前例,就必有可行之策。”
他语气笃定、斩钉截铁。魏无羡听得胸口发热,好像一些早已冷成灰烬的东西遇到了火,摇曳着要烧起来。
他们回到伏魔洞,蓝忘机取出了一摞十余本书册,道:“这是我抄录的,那两起先例相关以及几本重新结丹相关的医书,我知温姑娘也在研究,可作参考。”
魏无羡直接打开那本史书秘闻来看。
看着看着,他不免感叹蓝家藏书阁果真藏书广博包罗万象,以当年岐山温室在修真界一手遮天的地位,温情在温家的书库也没见过类似的记载,偶尔见到相关的也是那种化人金丹为己用或者某人修出两颗金丹这样光怪陆离却毫无依据的不实传说。但蓝忘机抄录的这两本却颇为翔实可靠,有一本连具体年岁都有记载。
蓝忘机又拿出一本卷轴道:“这是我昨日赴横山借来的古书,有关于那位风姓游侠的生平逸事。”
魏无羡深为蓝忘机的办事效率叹为观止!
第二天早上,温情进来伏魔洞,就见魏无羡抱着一本医书歪在床上睡着了,而蓝忘机点着蜡烛,一丝不苟在抄那本卷轴。
她恶狠狠地盯着睡得口水都流出来的魏无羡,大觉恨铁不成钢。
前天还怒冲冲地说蓝忘机不可信太让他失望了,一转眼却又在人家身边呼呼大睡,半点防备也没。
真是天真,以为他不图你宝物或心存拉拢,就不会有别的图谋么!
不知道蓝忘机心思的时候,她一直怀疑这鼎鼎大名的含光君突然对乱葬岗热络起来的原因;现在明白了他的心思,除了验证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个真理,忧心反而更重了。
她在岐山的权力圈子长大,没少见各种因情反目的狗血案例。而且魏无羡看起来丝毫没那个意思,谁知蓝忘机会不会因为情场失意闹出风波来。毕竟人心隔肚皮,虽然含光君的人品声望很有说服力,但他前两天还毫无风度地闯过洞府,以温情对如今的玄门正宗殊无好感的立场,不往坏处想就难能可贵了,更不可能往好处去想。
她瞅瞅高枕无忧的魏无羡,再瞅瞅热心地给客人添灯点烛的温宁,真觉家里男人没一个靠谱的。
蓝湛表示,魏婴做梦时没有叫绵绵的名字,他好像白吃了那么多年醋……
以及,温情是不会把蓝湛的心思告诉魏婴的。万一这单箭头被她一说变成双箭头怎么办?
哈哈开玩笑,主要是温情不是长舌妇,而这个感情问题目前来说并不构成麻烦,所以没必要多事。但她真的为一无所知的魏婴发愁……
顺便说一个常识,就是古琴的声音啊,其实是很小很小的,我们日常能见到的笛子、古筝、电子琴、钢琴、小提琴……都比古琴的声音大很多。基本上,就在一个二三十平米的卧室演奏古琴,门外听着都嫌声音小。
跟经常用来表演的琵琶箜篌类的乐器比起来,古琴一向是自娱而非娱人的。
所以琴棋书画不是玩的,是倾向于自身修养的。
电视剧把古琴整天拍成打击乐就算了,日常能看到古琴演奏的话一定是有话筒之类收音的。
在室内如此,室外空旷的地方更是如此,所以其实,蓝忘机弹得什么,魏无羡是绝对不能听到的。除非他灌注灵力了。
所以经常看到那种“大老远听到琴声”的情形,我都是在内心默默吐槽着……
以及,至此会停更一段时间。
停在这里是因为剧情告一段落,下一章就有新的发展啦!如果这篇文要分上中下三部的话,这里就可以上部完了~~~
等我有时间碰到电脑了,就修文继续发o(* ̄︶ ̄*)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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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