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仿若一块乌墨,沉甸甸地压在头顶,浓稠的夜色自上而下流淌着,将天王寺严严实实地裹进其中。寺内死寂沉沉,说也奇怪,明明有狂风时不时呼啸而过,但却不见星辰月色。
此刻,和尚圆敏躺在床褥里辗转反侧,他的双眼努力瞪得滚圆,满是不安与惶恐。可神经高度紧绷,让他快速升起疲惫和困顿的感觉。
绝对的黑暗中,他很快便分不清自己是否依旧醒着……
在某个瞬间,仿佛只是眨了一次眼睛,圆敏便发觉自己已经远离了寺庙和床褥,孤身站在五座并排而列的石桥前。
我看见了石桥?这样想着,圆敏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天空中已然挂上了一轮苍白的月亮。
月光虽然将一切照亮,却仿佛将他推入了更恐怖的黑暗中。圆敏两股战战,几乎站立不住。
仓皇间,他突然扫见那石桥墩子前站着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是一个光着身子的童子。
那孩子留着童子头,年龄大约九岁或十岁,腰部卷着一块布,除此之外,不着一丝。月光照在他身上,他就仿佛被淋得透湿一般。
童子嘴角红红的,微微带着笑意。
“喂!石田银!”那童子看了来人片刻,突然开口,声线稚嫩,“你想从这儿过去吗?”
被点出凡俗的姓名,让圆敏猛地一个机灵:“我!我、我……”
“你什么你?快点回答,不然我就推你下水去!”那童子说着嘻嘻笑了起来。
想到被推下水的后果,圆敏再不敢怠慢,“我想过去!求你放我过去!”
“不必求我!”那童子一摆手,“我身后正是五明桥,五条通路。你选哪一条?”
“五明”即是代表佛家的五种智慧,是自我修炼,大彻大悟的智慧。
内明、声明、因明、医方明、工巧明……圆敏匆匆看过那些桥上的石匾,犹豫了很久。
直到那童子不耐烦地出生催促,他才颤颤巍巍道,“修、修行解脱之途,缺一不可。”
那童子忽地冷冷一笑,“不然,五明中唯有内明是修行根本。声明如泡影,迷于文字易忘本心;工巧明是枷锁,陷尘世难脱轮回;医方明执肉身,难超生死大梦;因明似尺规,难测佛法无边。唯修内明,可证菩提。”
乍然被否认,圆敏已是脸色惨淡,想着自己看来也是熬不过这一遭了,但因此也涌起一股莫知所出的辩白的魄力来,“声明是法音,能悟深义;工巧明为法门,可磨心性;医方明重生命,善用因果;因明除迷雾,助证佛法。五明一体,不可偏废。”
“慧能大师不通声明也能悟法,隐修者不涉工巧明也能证道。”那童子急言令色、言之凿凿,“生死由业,医术干预或乱因果,因明易生傲慢,难及佛法妙境。故五明非必备,内明才是核心!”
“慧能大师固高德,但未成真佛,工巧明助——”
他话没说完,却见那童子突然大笑起来,“好一个‘未成真佛’!”他不住地拍着手掌称赞。
圆敏全然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可那童子笑完了,干脆地身子一让,“虽然你是棵榆木,但是叫你误打误撞着了答案来。”他言语间似乎有些遗憾,“过去罢,过去罢,只是过了这座桥,就不要再为僧啦!”
乍然的了赦令,反而让圆敏更加不明所以,在那童子的催促声中,他茫茫然踏上中间的那座石桥。
踏上桥的那个瞬间月色骤然消失,浓重的黑暗再度来袭。
圆敏压抑喉咙里的惊叫,慌忙地蹲下身在一片漆黑中四下摸索起来。
“阿弥陀佛”头顶上,一道带着空灵的音色响起,就像九天外的佛者低声的垂怜。
那声音问他:“你口口声声说着五明一体,怎么只单单择了这座‘内明’的桥来走呢?”
来不及反应,圆敏只觉脚下一空,人便直直坠落下去。
圆敏惊恐万分,双腿拼命踢蹬,双手胡乱在空中抓挠,张大嘴巴,想要呼喊救命,可喉咙却像被这浓黑堵住,一丝声音也传不开来。
急速下坠间,他瞥见一位苍白面孔的老僧,那老僧站在自己方才坠落的地方,冷冷俯视,他的脸泛着适才月光一样苍白的光晕——竟是慧能大师!
……
隔日,天王寺。
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在寺外的红墙上形成一片片光影交错的图案。寺庙的大门缓缓敞开,熟悉的身影便在一位僧人的恭送下缓缓步出。
那人身形颀长、生得白皙,举手投足间有着与佛家圣地格格不入的潇洒恣意,却也不会有人觉得轻浮,反而觉得是仙人之姿。
他着一身窄袖裤裙便服,随意披着件白色狩衣——这是近日幸村生出的古怪的小习惯,德川却觉得可爱非常。
甫一踏出寺门,幸村的视线便锁定在了不远处的人身上。四目相对的刹那,德川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不自觉地微微挺直了肩背。
风不知何起,摇曳他身后的这株晚樱。
纷纷扬扬里,德川追随的视线备分割成千万个瞬间,只觉来人向自己靠近每一步都似踏于尘世与灵界的交界。
思绪凌乱飘飞间,幸村已回到他面前,微仰着头,颈部与头部勾勒出的曲线飘溢着一种隐秘的风情。
他微微翘起的唇角呈现一种慵懒随性的调调,却又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矜贵,丝缕碎发被吹到眼下,眼波流转,樱的香味便都淡了去,再闻不见。
德川这没什么反应的反应恰到好处地抚平了幸村方才在天王寺中碰壁的不虞,他抬手在德川眼前挥了挥手中那把藤花竹木扇,“这位大人,我见你久立于此,莫不是被什么精怪摄了魂去?”
德川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腕。
“嗯。”他这般回应。
幸村愣了一下,罕见几分慌乱地撇开眼去,反手拉着德川言道说要觅些吃食。德川不拆穿、亦不反驳,只好脾气地随着他去。
可当真面对美食佳肴,幸村却又显得兴趣缺缺,只径自给自己倒了杯酒空腹饮下。
不经意地扫了那酒盏一眼,德川没什么多余的表示,只是在将筷子递给幸村之后,干脆聊当地顺手没收了去。
“唉?”幸村看着那人,眨巴了一下眼。
得到理直气壮的回视。
幸村一笑置之,迅速切换正题:“你都都不好奇我在天王寺里问到了什么吗?”
“你出寺门是心情不好。”德川从容不迫地道,“应是并未问到什么。”
幸村沉默两秒,忽然轻哼了一声:“猜得不错。”他语气带了些抱怨,“我将先前我们遭遇石田银孤魂的事情跟寺庙里的住持讲了,对方只一口咬定寺中近日并无怪力乱神之事发生,也从来没有一个叫圆敏的和尚,无论怎样问,他都不肯承认。”
德川轻声宽慰道:“想来面对一位大名鼎鼎的阴阳术师,又是这般影响寺庙声誉的事情,他不告知也是情有可原。”
说话间,他一边自然地把自己面前的汤蛊摆到幸村面前,一边说出自己的收获,“我在探查中感知到寺中有属于土之灵的气息,大抵就是木手生前封印在此地的妖物作祟。”
幸村叹口气,“那还是早日解决得好,以免那妖物再行作恶。”他眼神一转,“潜入时可曾听到什么?”
德川点头:“寺中僧侣人心惶惶,私下有不少谈论此事,只是和我们遇到的那圆敏的荒魂所言有些出入。”
幸村歪头好奇。
“寺中应该是自一月前发现了异象,起初是敲晨钟的老和尚睡过了时辰,大家找到他的时候,怎么也叫不醒他,寺中懂医理的和尚不在少数,却是都看不出名堂。可隔日清晨那人又突然醒来,按照习惯去敲钟,对前一日似乎全无记忆。”
“接着是位年轻些的武僧,点卯时发现人不在,找到的时候也是昏睡着,依然叫不醒,但口中却翻来覆去重复着几句佛语,两日后醒来,人就变得疯疯癫癫,当夜就喊着不配为僧,从经阁上一跃而下。”
“死了?”幸村蹙眉问道。
“死了。”德川点头,“再后来陆续还有五个僧人身上出现了这种异常,其中三个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另两个都是过不久便自尽了,一个悬梁,一个投井。”
“悬梁……投井……”幸村回忆着荒魂的样子,并没有这两种死因迹象。
德川知他所想,肯定道:“这两个人都不是圆敏。”顿了顿他说,“日前,有个初入寺的小和尚被夜里发了心悸,生生被吓死了。”
幸村轻轻啊了一声,可转念一想那石田银的样子——近六尺的身高,虎背熊腰、肌肉虬结——怎么看也不是个“小和尚”。
幸村表情有些微妙,“可知那小和尚年岁多大?”
德川沉吟:“据说是未及?弱冠?。”
幸村:……
“两个可能。”幸村好容易缓过了这股冲击,竖起一根手指:“第一,这石田银并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死因。”说着他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这妖物的力量在增强,或者说他越发没有顾及了。”
祝大家开工大吉啊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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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一章 石田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