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村于恍惚间睁开双眼,发觉自己身处一个昏暗潮湿的洞穴之中,四周隐隐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土腥味,洞顶垂落着几缕干枯而坚韧的藤蔓,天光顺着那藤蔓一起灌了进来。
他习惯性垂眸,入眼便看见自己两只短小的爪子。
是的,爪子。
他忍不住咦了一声,犹豫着抬起自己的手。看着举到眼前的猫一样的漆黑的爪子,眨了下眼睛。
随即他又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毛事亮黑色毛发的肚皮,和身下两条自主摆动的毛茸茸的黑色长尾巴,再眨了下眼睛。
很好。我现在是一只猫又。
猫又……
这个关键词浮现在脑海,幸村就瞬间想起了缘由,也明晰了自己的处境——此间是那个叫种岛修二的制造的梦境,或者说……回忆?
这样想着,他下意识地探索起来。
不远处的阴影里正躺着另一只猫又,看起来比自己的身躯大上数倍,正蜷缩着沉睡,其身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身上的毛发略显凌乱。
再远些,空中竖立着的暗红色法阵,将整个洞穴映照得忽明忽暗。
那阵呈圆形,直径约有一人长,法阵之下围绕着一圈奇异的碎石,其中大块一些的石头上刻满了繁复的图案。
幸村一边审踱,一边试图凝聚灵力,精致的猫脸因用力而微微紧蹙,耳朵也不自觉地贴向脑后。然而几番尝试却是终觉体内却空空如也,一无所获。
适时,阴影中那只成年猫又发出了响动,幸村警惕看去,只见那东西缓慢翻身坐起,又缓缓站直了身,须臾间成了一位佝偻的老妇人。。
幸村安安静静地注视着那个老者,只见那双浑浊的眼透着沧桑与疲惫,脸上的伤疤在微弱的光线中显得格外狰狞,像被什么利刃反复划伤的。
她蹒跚着走到法阵前,干枯的耳朵贴近法阵,侧耳倾听起来。
许久之后,那老妇人才叹了口气,转身向幸村招手,声音沙哑而温和:“修二,到婆婆这儿来。”她的动作迟缓而又轻柔,像是生怕惊扰了这洞穴中的寂静。
幸村虽心中抗拒,然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走向老妇人。
待到近前,老妇温柔地抱起他,幸村这才瞧见她右手齐根截断之处,伤口尚新,还带着未干涸的血迹。
“修二,你母亲寻到你父亲了,他们正在归途中。莫要担忧,再睡会儿,待你睡醒,他们便回来了。”老妇人笑着轻拍幸村,笑声里满是慈爱与安抚,同时,她用自己身后的尾巴盖住他的双眼。
她一边轻轻摇晃着身体,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幸村的脑袋,嘴里还念念有词,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黑暗中,老妇人唱起童谣,声音低沉而婉转,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生活在琉球群岛北部的猫儿啊,供奉黑色八俣哟。阳光炽烈的啊,刺穿那混沌哟。天神们呐,也要争斗哟,不眠不休啊,几百年哟……”
那旋律无端地让幸村升起无比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冥冥中这身体听过千百次。
幸村早早曾听闻过猫又一族早先侍奉八岐大蛇,名叫黑部,曾经就是他带领妖兽们与人类争夺,想要占据此间,所以收到了很多妖兽的尊崇,也被称之为黑部大神。
这童谣唱的正是这位[黑部大神]的往事,然越往后听,越是超出了幸村原有的认知。
在歌谣里,原先黑部大神是最先脱出于混沌,但天道只尚纯净,于是,生育纯净的八岳山神便下到此间,镇压了八岐大蛇。
于是,黑部被斩为数段,扔进大海,化作了如今的琉球群岛。
人类还剔除了黑部的蛇骨,将之碾碎铸成了很多把骨刃,分发给新生的人类,让他们拥有了可以击杀妖兽的武器,确保人类永恒地成为此间的主宰。
也就是在胜利之后,此间才被叫做[人间道]。
“……妖怪们啊,四下逃窜哟。那些人啊,茹毛饮血哟。冤魂满山啊,不肯离去哟。面向北海啊,不愿散去哟……”
“是这人间欠我们的,幸村大人。”一道声音在幸村脑海响起,幸村身体猛地一僵,意识却清醒无比。
“种岛修二。”他叫出那人的名字。
“嗨!是我。☆~”种岛的声音带着笑意,“人兽相斗,弱肉强食,本是常理,可你们那些个神仙妖怪非要来掺上一脚。”
他顿了顿,语气晦涩,似有嘲讽,又似有无奈,“到如今,仙妖战了一轮又一轮,却总难见分晓,徒劳让兽类蒙难。”
“所以你的办法呢?”幸村声音清冷,针锋相对,“参与这场争斗,杀死木手,取得一场大捷,以杀止杀?”
种岛沉默一瞬。
“我确实这样想过。”半晌,他坦然承认,随即话题一转,“但我杀木手,有另外的原因。”
这样说完,他便沉寂了下去,再不应声。
日落月升。
其间,那只年迈的猫又一次次探查法阵,她那颤抖的身影在法阵的幽光映照下显得愈发孤寂。
直到眼下,不知“听”到了怎样的噩耗,她突然发出一声哀婉啼叫,那声音在寂静的洞穴中回荡,婉转哀凄。
幼年的[种岛]一骨碌坐起身,两条尾巴慌乱地揉着眼睛,“怎么了,婆婆?”
看着孩子眼中渐渐翻腾起来的惊恐神色,老猫又赶忙上前来安慰,“啊……没、没有事。”
说着,她故作镇定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破旧的衣衫,缓缓走到洞穴的一角,拿起一个简陋的水瓢,从一小汪水洼里舀了一些水,喝了几口,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
[种岛]安安静静地盯着自己的婆婆,没有再问一句,于是洞里沉默下来。
果不其然,片刻后,那老猫下定决心般站起来,两三步蹿到孙儿面前,“修二,婆婆出去一趟,你爸爸妈妈就在山下了,婆婆去接他们一接。”
“你听婆婆说。”她摸了摸种岛的头,“你在这里数数,如果数到五百,我们还没有回来,你就拿上那边的包袱,从东边下山,一路往东去找我们,我们在一座叫岚山的山里汇合,记住了吗?”
临行前,老猫又忽然回头,在月色下紧紧地握住孙儿的小爪子,嘴唇微微颤抖着。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咬牙咽了回去,只是反复叮嘱了两遍,“你要沿着山脉一直往东去找啊,只有那样才能找到我们!”
她脚下的影子在月光中拉得很长,仿若一道即将消逝的残魂。
“婆婆……”幸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是想要伸手拉住那个老人的,但是终究是没有那么做,眼睁睁看着老猫又的身影消失在洞口。
当洞中重归寂静,心跳声清晰可闻。
“然后我就去了岚山。”狭小空间内,种岛的声音却隐约带起回声,“……那里真远啊。”
幸村没有接话。
“等我多年后再次回到此地,用灵力回溯的时候才看到,那天山下的人类成群结队,义愤填膺,他们在土之灵的带领下,拿着骨刃,杀死了我最后的族人。”
幸村蹙眉提出不解之处,“可木手他又为什么会……”
“我们这些妖兽因为想要抵挡人类的欺凌,守住我们的栖息地,便组织起来,开始挖掘黑部大人的‘尸身’,汲取琉球群岛底层的岩晶石里残留着的黑部大人的灵力。”
“八岳山神得知这件事后大怒,便托了土之灵来消弭我们这些祸患。”
“……”
交代完这一切,种岛似乎是轻笑了一下,声音却显得那样无力,“幸村大人,我没你想的那么有志向,一定要一雪前耻什么的,左右我的族人都已经死去。”
“我只是单纯地想要报这个仇。”
说完这句话,眼前的山洞开始崩塌,像是种岛长期以来支撑着自己的恨意一样。
意念中,种岛“看”到幸村坐在原处,并没有丝毫的慌乱。
“你不怕死?”他的声音带着一些恶意,“也对,你现在被困在我曾经的躯壳里,没有灵力,求生无门。”
幸村低着头,用爪子揉着不小心飞溅进眼中的尘屑,“你真的想要杀我吗?”
脑中的声音和呼吸一起顿住。
“为什么不?”种岛再次开口,“反正我已经杀死了你的同伴。”
幸村轻叹口气,“当然,你现在拥有土之灵的力量,可以杀死我。”他顿了一下,“但是,你却使用了我的灵力制造了这样一个梦境,大费周章地向我陈情你的苦衷。”
种岛再次沉默下来,更多的石块坍塌下来,幸村被迫收了下脚躲开了一块尖锐的落石。被说中就要这样发脾气吗?他在内心吐槽。
半晌,山洞的震颤倏忽平息,只留下一些来不及止住的扑簌簌的声响。
幸村暗自松了口气,在一片沉默中开口,“种岛君,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制作这个梦境所消耗的力量,是我舍给真田家的那股灵力,是也不是?”
“不错。”
“这力量,是从切原那里得到的,你应该还承诺过切原,不以我的灵力击杀土之灵,不让我承受因果业力。”对面的人没有回答,幸村自顾自继续,“先前,你将一小部分我的力量给了同为水系的水鬼越前龙马,引导他尝试操纵梦境困住火之灵毛利,想要看看效果,是也不是?”
“我得承认,幸村。”种岛的声音带上一些不明显的笑意,“你真的是个聪明人。”
“多谢你的夸奖。”幸村从善如流,“这件事情,我该谢谢你的,算是帮我消弭了一桩祸事。”他话锋一转,“但是木手的事情,我很难苟同你的做法。”
“这么说,你决意要与我为敌了?”种岛的声音冷硬下来,“幸村精市,别怪我提醒你,我现在完全可以用这个梦境绞杀你!”
幸村摊开手,做出了一个无恶意的姿态,“当然,当然,我知道,我只是希望在我听过了你的故事之后,你也听我说一段往事。”
“如果我说不呢。”
幸村收回一直侧耳倾听的姿态,忽而露出一个笑来,“这可就……由不得你了——”
他说话间,一道靛蓝流光乍现,将洞外的天光换成月色。
那个瞬间,远处山峦的轮廓陡然虚焦,身下的草叶藤蔓褪去了翠绿的光泽。坐在山洞外的种岛只觉星辰夜色化作一把长刀,以开天辟地之势向他横扫而来。
他被这强悍气力逼迫得就地一滚,纵身越下洞口躲避——
洞中,幸村抱臂,好整以暇地等在那里。
在他脚下,一个由碎石重新搭构的潦草法阵在夜色入侵的那一秒便开始运转,隐隐散发出流萤般的光韵。
遭了,中计了!种岛大惊,他迅速调整好身姿,以备落地后的反击。
但当双脚踏在那法阵上的一刹那,只听“哗啦”一声水响,彼时脚下再无依托,他直直掉进了一池潭水里。
潭水冰凉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