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锅中浓稠软烂的白米里翻滚出一个小泡,在平坦软糯的粥面上凿出一个浅浅的洼,鼻周围升腾起股股若有似无的米香,忍足对着这小坑发着愣,脑子里前一天晚上吓坏兔子的黑影子又复而盘旋。
影子实在可恶。
裹挟着无端的锋利,在神经上拉出血肉模糊的伤口把小动物炸得应激。
那人的模样隐在夜色里,忍足本应当看不真切,可那时情急他实在离得太近,扭曲的五官和狰狞的脸全都牢牢印在头脑里,当下就觉着有点怪,现在重新回忆起来他才觉得那对充满血丝的眼睛实在眼熟。
眼熟?
男人皱眉。
他好端端总不能事先见过一个抢匪。
他把昨天的情形慢慢一点点地想,想到自己接起电话时砸门声已经响,他从丸井家赶到门前时那人还执着要把门敲开,说的话也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给我滚出来!”——
忍足一愣,忽地回想起自己确实见过这张脸。
那对眼上次也凑得离他那样近,浑浊危险,天然像是预备激怒人。
这人分明就是骑着车把他撞进垃圾堆的醉酒汉!
忍足执着勺一动不动,他不太肯信这种巧合,同一个人有什么理由在不同的两处地分别对他……不,应该是对尾崎展露出恶意?
另一只手覆上口袋里的手机,他有心托人要查一查这醉汉的底细,只是手里掌握的信息了了,两面之缘虽说都是打了照面可偏偏只有自己的大脑记有对方的长相,这又该从何查起才好?
想到这里又不由得叹气。
他倒是想保护好这小家伙……
正想着,小兔子不声不响来到了自己身后,忍足回过头看到她,嗓子还是不行,正好奇地往他手边的锅子里张望,看样子已经不打算继续睡了。
“饿吗?”忍足随口问了一句,小姑娘难得坦诚点了头,男人觉着心痒,便伸手一抓把人拢到身边,“快好了,昨天晚上熬了粥,现在热一热就好。”
尾崎差点被他贴到身上,伸手撑了把流理台稳住身形,往边上偷挪了一步仰头看他。
显然是有话想说,忍足垂眸瞥了眼便随便乱答:“嗯,昨天煮的。怕你今天起来没有胃口以防万一,而且晚上也睡不着,就干脆守在厨房炖东西。”
小姑娘眼底闪过讶异,似乎是忍足瞎猫碰着死耗子正巧蒙对了她的疑惑。
这让男人在心上松快了点,嘴边悄乐起点笑,干脆揽住她的肩把人停在身边,“怎么会这么惊心动魄?对了这几天为什么不回信息?”他问也不顾及小姑娘这会儿没法回话。
只是尾崎闻言很快拂开男人压住自己的臂膀,仗着发不出声毫无解释,扭头就出去在餐桌前坐好,划清界限之意不言而喻。
忍足头疼地苦笑,叹气一声,也随她去。
两人之间的关系总是这样周而复始坏了好、好了坏,他竟有些习惯了。
又怪不得她喜怒无常。
毕竟他也并非全然猜不到啊……
缘由。
忍足端着正烫的白粥走出来,尾崎恹恹地把下巴搁在餐桌上掀着眼皮抬目看他,视线相触时她的眸恍了恍,像是盛着一汪水波被蓦然晃开。
“我往里面加了干贝。”他把碗摆到小姑娘面前,丝丝缕缕白烟升起来,蒸暖了一侧脸庞。
尾崎支起身子接过忍足递来的勺子,薄薄刮起最上一层已经成膜的粥米,还没来得及送进嘴里,却丢下勺子捂着肚子又趴回了桌子。
她脸色实在不好,男人原本以为是昨天吓着了没休息好,可想想尾崎并不是只真兔子,应该不至于真被吓出应激伤到身子。
她捂的是胃,紧紧锁起来眉头一定是疼。
忍足不禁庆幸自己准备的是容易消化的粥,端起碗把勺子重新拾起来又舀起半勺,他抬手凑到自己嘴边吹了吹,见小姑娘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试探般地把勺送到了她嘴边。
还好算乖,尾崎张张嘴一口含住了粥,额上好像覆了层虚汗。
男人突然问:“昨天你是不是也没吃晚饭?”
尾崎唇抿了抿,惨兮兮地点头。
他无奈,“那恶徒也真会挑时间……说起来上次自行车撞了我们的也是他,你说……”
他本是半玩笑半有意地提,却没想到尾崎倏地绷紧上下皮肉,里外热血烧得滚烫。
她真认得那人!
忍足尽管猜到一小半也还是觉得吃惊。
实在太奇怪了,毕竟哪里会有劫犯入室抢劫之前敲那样长时间的门,不但敲门,还要扯开嗓子喊话,好像知晓房间的主人,还一副很有话“讲”的姿态。
“是谁?”忍足不漏痕迹地把语调变得温柔。
他往尾崎嘴里又送了口粥,嘴角被勺子蹭出晶亮,柔软的两瓣唇却似乎不愿意与他分享这个秘密。
“咖啡店的客人?”忍足只好又凭自己来猜,“书店的客人?”
小姑娘捂着胃,缩成一小团故意避开他。
可她这般闪躲反倒给忍足指了眉目。几个音节翻涌起来在喉咙间滚了滚却实在舍不得说出,男人犹豫了半晌,心里反复念叨:不说就不存在了吗?桌下的手暗自紧了紧,终于让它们残忍地对小姑娘展露了面貌。
“是你父亲?”
倏地,尾崎愣怔地直起身,睁圆了眼,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肉眼可见地浮起泪、布开血丝,她又发起抖来,怨怼似有形状掐住她的脖颈。
一时间,忍足觉得自己的胸膛奔涌出惊惶,心被她颤动的不安拨弄得失常,两只手抬起来悬在半空下意识想快些安慰她,可又绕不开那抱歉,他没什么好辩驳,是自己再怎样思虑都最终选择刺伤她这一下。
话语卡了半晌,他说出句:别怕啦,我保护你。
眼眶蓄不住泪,尾崎睖睁了瞬,眼泪滚落下来脸颊印上两道水印子,旋即她垂下眼睑没什么回应,大概是不信。
换他自己他也不敢信。
于是赶忙又脱口而出道,要不你先在我这住两天吧。
话一出口,他和尾崎同时愣住了。
忍足发誓自己在开口之前从没想到过这个提案,也想不明白这逾越了太多的挽留怎么真的从自己嘴里溜了出来,怎么语气还那么自然,好像早就预演过无数遍似的。
忍足偏开视线,暗暗在心里批评自己好糟糕,可一点点不安还是浮出来,他知道尾崎不可能答应,但这并不能阻止他抱有侥幸的期待。
小姑娘哑口无言了半晌,随即执意摇了头。
这没什么意外。只是男人的心跟着沉了沉,思维开起小差。
尾崎抬起眼小心地打量男人的表情,兴许是把他的恍惚当成了不解,皱着脸拉过他的手腕,把手掌摊开在上面划起字。
男人怕痒,没忍住往回缩了下,尾崎就更加用力地握住他,写了会儿,见男人愣愣的仍没有反应,便皱着眉头又划了一遍。
忍足沉默地盯住那根葱白的食指,努力把注意力从别的地方召回来,费了好大力才弄明白她写的原来是“幸平”。
“想去幸平家?”他收拢手指,把小姑娘的指尖在手里握了握。
尾崎没挣,顺从地点点头,手指搭在男人温热的掌心上。
忍足叹了声,松开她。
“我还没顾上告诉他昨天的事,那我给他打给电话。”他见小姑娘收回手后迅速把她的两只小爪子纠缠到了一起,忍不住伸手拨了拨,无奈地笑了两声,接着接了句玩笑,“自作自受,现在我在你这边的信用可真是差得够可以啊……”
尾崎抬起头想说话,可偏偏发不出声音。
就听男人又自嘲地呢喃起别的话来,话里话外不着痕迹地透出些伤心。
大尾巴狼。
尾崎腹诽,咬着嘴唇断定他肯定在骗人。
可总是有人长不了记性,明知道是鳄鱼的眼泪,却还相信那是凶残的野兽在对自己表达悲悯。
她伸手夺过男人的手机,把正拨出的电话挂机。
“怎么了?”忍足哭笑不得地看了眼手机,哪里能想到自己已然被小孩这般恶意揣测,他还真诚又好心,“或者你想跟他说什么,我找张纸给你写下来我帮你说?”
手机被毫不客气地砸回了怀里。
小姑娘重新捂着肚子缩下去,湿漉漉的眼睛又委屈地望过来,男人一顿,有点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但终归是心领神会地继续开始了他的饲养员工作。
“所以你……不去了?”他一边喂一边忍不住问道。
尾崎此时正认认真真地咬住一片软塌塌的青菜叶,没理他。
他觉得有点好笑,便道,“你可不能什么都不告诉我,”准备往她嘴里送的勺子突然停在10厘米开外不肯动了,“总得告诉我晚餐要不要准备,还有明天的食材要不要囤。”
“或者你想出去吃吗?有没有什么……哎你又抢我手机做什么?等会儿、……好吧,拿过来,给我吧,我帮你解锁。”
而后,就见手机的备忘录里被她极快地打上了两行字:
「你自己说的,那天的事还是不要记得比较好。」
「如果那样,那我不记得了,我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