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足停顿了两秒,终还是摇摇头,叹气。
“算了算了,我就是挺久没进影院看电影了,难得聊起,有点想了。不去也没事,你别在意。”
他并不准备勉强她,小姑娘好歹还晓得临走之前再约自己吃一顿饭,已经算是两人相识一场关系不错的证明了。
地铁进站,男人的发被扑面而来的风吹得挡住了脸颊。车门开启,他像是无事发生,带了把尾崎,虚牵着小姑娘进了车厢。
“还真有座位,坐吧。”
他说起了熊本导演的其他电影,正好尾崎喜欢,他们可以就此多说一会儿。
只是他倒是没想到这个话题可以持续这么久,有关电影的讨论一直到两人在餐厅落座、点餐都还在继续。
香喷喷的蛋包饭端上来时尾崎正说到以前幸平还带着她看过禁片,血腥暴力的那种。
“停停,吃饭了,那家伙带坏小孩子的事后议。”
尾崎笑起来,依言不说了。那些画面确实不太适合在饭桌上细说。她往嘴里送了口裹着蛋皮的咖喱饭,手上动作太过顺畅一个停顿都没有,没想到烫口的米饭一下刺痛了舌头,她吃痛地捂住嘴。
“烫到了?快喝点水。”忍足把柠檬水往小姑娘手边推了推,有些担心,但嘴上还坚持开玩笑:“看来幸平着实坏得很,带小朋友乱看东西还隔空降人家智。”
尾崎用力瞪他,含了口柠檬水眼角带着泪。男人顺势放下勺子撑起头等她,脸上笑吟吟的:“欸,你和幸平就是因为是邻居所以才这么亲近的吗?”
小姑娘蹭掉眼角的生理盐水,委委屈屈地吐出一点舌头。
这个问题……说是也不是吧。
尾崎又抿了口凉水,舌尖那股火辣辣的麻意不减。
“是有一次我被赶出来,正好在遇到了出门的小野太太。”她没勇气再往嘴里送咖喱,便百无聊赖地歪着脑袋,右手搅动的不锈钢勺子,回答起男人的问题。“那年我好像六岁,阿幸高一,小野太太把我捡回家后叫幸平陪我打游戏。”
“游戏?他?据我所知这么多年了还是一个手残。”
“是残。”尾崎眼睛弯了弯,“连我都打不过。”
“不过那时候我们还不熟,我和他说不上几句话,没呆多久我就走了。关系变好是之后的事……”
“关系变好你脸红什么?”忍足觉得好笑。
“我哪有脸红。”小姑娘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继续下去,“我知道阿幸有喜欢的女孩子,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引起她的注意。所以我就帮了他一把。”
“哦?你还帮她追女生?怎么帮?”
这不是值得拿出来吹嘘的事,本来也只是她和幸平的秘密。尾崎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没好意思立即回答。
“阿幸当时喜欢的女生我也见过,她经常会去宠物医院看望那些生病的小动物,看上去是会多管闲事的那类人。”她道。
忍足嘴角抬了抬,“多管闲事的那类人”,尾崎的这张嘴真是杀人不眨眼。
“所以我就趁着自己遍体鳞伤的时候故意在附近大哭着让她看见。对方以为我被陌生人欺负,果然放心不下关切地来问我情况。我就装作真的是被不知名的小混混揪住殴打了,她担心我,于是就提出要送我回家。”
“你该不会……让她送你回幸平家了?”
“嗯。阿幸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见到白月光带着我站在他家门口整个人都呆住了,特别傻。”小姑娘说道这里,脸上难得显现出些自豪,“后来我们假装兄妹演了一段时间,再后来,阿幸和她在一起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和阿幸深厚的革命友谊算是建成了。”
可我帮他并不是因为想要朋友。我只是在想……如果小野一家喜欢我,或许我还有一线希望能够得救。
“你是说领养你?”
“不知道。我不知道领养有没有条件,可能实际上并不能实现,甚至其实根本除我之外就没人考虑过这件事。这只是当时一种模糊的念头。但总之,我在阿幸和他家人面前很乖。”
“照你这么说,岂不是白乖了?”
那倒也不是。
“正月的时候……这份‘友谊’终于体现了它的价值。”
尾崎可以仰仗的人与其说是不多,不如说除了小野幸平以外根本就是没有。
以前,家在比邻的小野家偶尔还能成为自己的庇护,可自从幸平在东京落定,小野夫妇以渴求清闲为由举家搬回了乡下。隔壁成了空落落的一间空房。
而新搬来的一家人冷淡自持,从一开始就不指望能和“尾崎”搞好邻里关系,隔壁家的女孩身上发生了什么都与他们无关。何况小姑娘从没想过主动向他们示好,既麻烦又不可爱。
地狱终于长出了四四方方的角,血淋淋的铜墙铁壁延展开来,她心想,这次是再也见不到天日了。
唯独1月1日,这个宣称将洗去一切旧尘埃的冬日,她头脑发热了一次,跌跌撞撞从苟延残喘里跑了出来。
“那天我从家里逃出来,无处可去。京都下着雪,我逃得太仓促,外套攥在手里表面都积了一层冰渣子。我冷得要命,把外套套到身上,但是冰屑融化成湿气钻进我脖颈,肢体变得更加僵硬。我的手痛得没有知觉,脚重得骨头都要碎裂开来。手机冻到不能开机,只能找到一个公共电话亭,但是我别无选择,唯一只记得阿幸的手机,还不确定他有没有换号码,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去接这么个陌生电话。”
“我是想过的。假如阿幸不打算搭理我,不要我,那我大概就会重新回去那里。继续忍受暴力,灰暗的人生,一辈子这样下去。”
“别这么说。他不会的。”忍足努力摆出温暖的表情,柔声道。
他沉望着那头,这会儿很想触一触小姑娘的唇角,心里觉得应该把那处僵硬酸涩的褶皱用指尖仔仔细细地抚平,可他们间相隔着的桌面把距离推得很远,男人不着痕迹地蜷起手指,笑显得尴尬。
“如果事情按照那样的轨迹发生了,那我仅剩下的意难平就会是——”
尾崎固执地想把这个话题说下去。
她凝视着忍足,不闪也不躲,这些话曾无数次席卷过她的神经,可每次都被莫名的羞耻感从嘴边压抑了下去。
“这样我就不会认识你了。也就再也不会知道只靠我自己也是可以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
砰。
心脏钝得像是没有力气鼓动。
尾崎的嘴开开合合,男人却在这样一句坦白的重击下几乎丧失了听下去的能力。
“你从一开始就对。最初我真的没考虑过幸平的处境,只觉得他说好了,答应我留下来,我就可以完全安心下来什么都不用考虑了。这样想来真是很抱歉,我这么自私,还好你把这些教会我了。”
她也笑了,是少见的坦率和如释重负。
然而她眼里呼之欲出的舍不得越发刺痛了男人,为什么一切明明都在朝更好的方向改变,可划割触感的刀子却越刻越深,他为什么会感觉被撕扯到这个地步,仿佛有只尖利的爪子在生生掘出自己的血肉。
“谢谢你告诉我,应该怀着善意对待这个世界。”也不知有没有漏掉什么话,注意力重新兜转回来时尾崎好像已经说起了她的总结陈词。“虽然还很难,但我想我会努力。”
他们似乎只差一句“再见”就能圆满结束这段相互挂念。
“你说……你要只靠自己在这个世上活下去了?”
尾崎微微颔首,神情有些不好意思:“既然我在这里可以,回到京都之后一定也可以。”
反驳的话在哪里?
忍足失了声,心中觉得这一定有哪里不对。可偏偏被用来当做标准教材的话好像确实都是自己讲的。他说离家出走是有勇无谋,说不考虑幸平是自私自利,他心里满满的盘算都是想把人劝走。
可是,他也这样告诉过她啊——再多相信别人一点也没关系。
以及,我是想你留下来的。
事到如今,究竟哪些是真实的心情,哪些是正确的真理,男人已经快分不清了。
人说多了言不由衷,有时候连自己的心都能一并蒙骗了。
“嗯……你不吃吗?咖喱已经冷了,可以吃了。”尾崎见男人发呆个不停,好心地出言提醒。
忍足闻声转移视线,目光重新定在她的脸上。这会儿他已经无法从小姑娘脸上看出动摇了,甚至她仿佛心满意足,就着半温的食物,在舌尖、在脸庞都绽放出愉悦。
这真让人难以捉摸。
你最近医院的工作还好吗?
小姑娘又问,问得有些小心,毕竟男人曾经直白地表达过这事与她无关。她也并非真正对此感兴趣,只不过眼下她又找不到话说,只想随便提起些什么让两人的交谈继续下去。
忍足勉强地支起个微笑,无奈地摇摇头:“可烦了。”
他仍没有更多的细节能透露给尾崎,也许说了她也不能明白,可小姑娘诧异地睁大眼,总觉得这次和之前是有不同的。
一定是她昏了头,不然忍足总喜欢用镜片挡住的、那些细密的冷漠疏离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