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难得这么寂静,只有图拉的院子里亮着,几个蹒跚老人将棍子当做拐杖,颤颤巍巍站在院子中央。
“他们是村里人,叫出来应付一下条子。”
阿归带着昂奈在阴暗处躲着,没轻易进去。他低声追问了一句:“查过来了?”
昂奈跟着压低声音:“我离开之前来了两个条子,问了几句就走了,没仔细查。”
“罂粟田呢?”
“那边的条子懂什么,搬出来掸邦军,再卖两句惨,保证一下以后不再搞了,他们最多就警告两句。”
这次是跨国行动,主要是为了隔壁的诈骗集团,缅甸这边做了行动报备,但并不属于两国联合抓捕。张博明和解行是禁毒支队的人,这次是临时并入隔壁刑侦支队,以反诈中心特派员身份参与的此次行动。跨国行动的报备有针对性,禁毒相关不在这次抓捕范围内,警方对着大片的罂粟田除了口头警告也别无他法。
阿归朝山上的方向看了一眼,拧着眉头,又问:“有人跑来我们村子吗?”
“没有啊,卓哥一直在我爸爸身边守着,就算有人跑过来,也肯定被关进刑房了。”昂奈抬抬下巴,示意阿归看屋子,“喏,卓哥和我爸爸都在屋里呢,刑房这会儿应该是没人。”
图拉的房间门没关紧,半掩着,能看到里面的人时不时走动,只看晃动的身影就透出几分焦灼。
“怎么了?”
静默片刻,阿归突然道:“隔壁的头儿还没找到。”
昂奈一怔。
阿归再次看向不远处隐没在黑夜中的小山,月色高悬,万里无云,深而重的山林中暗沉沉得透不进光亮,诡秘又危险。
他拍了拍昂奈,“这边没事就好,我回去找金老板。”
“哎?你还回去?”昂奈追了他两步,满脸的不高兴和无语,“等天亮了随便叫两个人上去不就行了,咱俩好不容易躲开条子回来,你又往上面跑……阿归!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你以前对着你的大小姐也是这幅样子吗?”
阿归愣了一愣,“这和……有什么关系?”
昂奈哼了一声,紧跟在他身边,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扫量了他一遍,答非所问,语气古怪,说:“怎么,这次不跑了?”
“跑?”阿归瞧着他,勾了勾唇角,“我要是再跑一次,业内只怕是彻底混不下去了,何况这又不是来抓我们的。”
他来这个村子也有三个多月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阿归长得好看,但就是没人见他笑过,整日里木着张脸谁也不搭理,也就在老板、阿卓和昂奈面前还能多张两下嘴,看起来金贵得不能行。
各种骂骂咧咧和放浪臆想的话昂奈不知道私底下听那群小马仔们说过多少次,但他总是会感到得意,毕竟看起来自己在阿归面前是特殊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些,可就是事事都忍不住和阿归口中的那个大小姐对比上一二。
昂奈傻愣愣地看着阿归微不可查的笑发了呆,被他在肩膀上拍了又拍才回过神,欲盖弥彰讥讽道:“那等来抓我们的时候,你可记得跑快点。”
阿归点头,很认真地回应他:“放心,一分钟都不会犹豫。”
给昂奈气了个够呛。
对面的警察开始清点人数准备进山搜查,原本戒严在河道这边的警力被撤了回去,看起来像是对他们这边的村子彻底放松了警惕。
躲在灌木丛里看了一会儿,阿归对昂奈道:“你先回去。”
昂奈不满:“我不能跟你一起吗?”
“你跟不上我,会拖后腿。”阿归说得毫不客气,说完回头看他一眼,又补了一句:“没有针对你。”
阿归也瘦,穿着衣服看起来没比昂奈胖多少,但他的衣衫下面是一层线条流畅漂亮的肌肉,不是特意练出来的,而是从小到大几次死里逃生打出来的。薄而匀称的肌肉不至于让他的体脂过高,身体清瘦但爆发力惊人,远不是昂奈这一身小瘦骨头可以比。
昂奈舔了舔嘴,回想起阿归刚刚死死钳住自己时的巨大力道和骤然暴起凸显的肌肉,居然不可自抑地涌起一股兴奋感。这种感觉极快地顺着身体血液冲上大脑,将方才的不快洗刷地一干二净。
“昂奈?”阿归看他又在盯着自己发呆,眉头动了动,胳膊屈起,猛地一下打向他的胸口。
“咳咳——你是要打死我吗?!”
阿归收回手,表情无辜:“我没用力……抱歉。”
昂奈发现,这个人简直有毒,不论多放肆冒犯的话和行为,愤怒的情绪刚刚升起,立马就会被莫名的感受挤散——和罂粟一样,令人着迷又上瘾。
“你、你真要回去找那个人啊?”
“嗯。金老板是客人,在我们的地盘上出事,传出去不好做生意。”
昂奈不满嘟囔:“我爸爸都不在意。”
“这是……”阿归回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道:“算了。昂奈,你先回老板身边去,卓哥在那边,能保证你们安全。如果等条子撤了我和金老板还没回来,再让老板派人来找我们。”
“很危险吗?”
阿归摇头,“以防万一。”
说完,他不再理会昂奈,矮着身形速度极快朝山上奔去。背影好似豹子一般,眨眼间就隐匿在了黑乎乎的丛林中。昂奈蹲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连枝桠的晃动都瞧不见。
阿归先朝着他下山时金老板等人藏匿的地点跑去,但其实他对在那里找到人并不抱有希望,那个地方在山腰缓坡,空旷得紧,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在那种地方多留。
果不其然,找过去后,除了几只隐约可见的脚印之外什么都没发现。阿归趴在地上,脑子里描绘着这座山的地形图,心里大概有了计较。
从这个地方能看到山下细小的人影,是警方进山搜查的两支小队,分别自两个方向朝上搜过来。按照这种架势和动静,金老板等人又对环境不熟,想要躲避只能往山顶上走。
那么,隔壁侥幸逃离的大鱼如果没有彻底离开,想要躲过搜捕也只有那么一个选择方向。
阿归轻轻松出一口气,他在原地趴了一会儿,而后借着树木遮掩,一路攀着小路峭壁向山顶掠去。
***
“计划照旧,探骊得珠——画师。”
解行被强制安排窝在警车里,百般无聊,突然收到消息,整个人触电似的弹了起来,他看着电脑屏幕上短短一段话,放在键盘上的手都在发颤。
阿归看到他了,一定是看到他们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复:“是否安全?——探骊。”
熟悉的对话框静默了下来,没有消息再弹出来。解行等了又等,键盘对话框里的字敲了又删除,最终也不敢再多问。
张博明拉开车门上来,对上一双像是哭了的眼睛,整个人都是一怔,随即脸色大变,压低声音又急又抖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阿归?”
解行摇头,“阿归看到我们了。”
屏幕上那个简陋至极的对话框上只有两条消息。特情小组内部匿名通讯系统每次重新进入都会刷新掉以往所有的记录。解行每每登入进来,看着空白一片的对话框,总会忍不住怀疑:这一切是真的吗?阿归是真的重新相信他们了吗?
“探骊——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张博明摘下眼镜,露出一双被疲惫浸泡的落寞双眼,“解行,明珠未碎,千山亦归来,你可以放心了。”
***
阿归猜的没错,他抄近路,没多久就撞到了金老板,不止是他们,还有果不其然躲进山里的诈骗头头。
这个人一瘸一拐,跟在他们中间,满脸讪笑,求着金老板等人庇护。
这不稀奇,金老板身边跟着三四个保镖,身上还有枪,比起孤身一人还有伤的头头自然是更有抵抗力一些。瞧他们的样子,阿归猜测只怕是自己离开没多久就撞到了一起。
他蹲在树上,微微眯起眼睛盯着这群人。
“这位老板,要不、要不我帮您拿着包?您看着您这怪累的……”
“不必,多谢好意。”
有性子急的按耐不住道:“这他妈的还得等多长时间?那个小白脸就这么把我们扔这儿了?老板,我看那个图拉就是在耍您!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闭嘴!”
金老板人看着斯文,语气里的狠意却让几个一米八多的大块头保镖忍不住胆怯。
诈骗头头在一边试探着问:“您说的是那个做毒品买卖的图拉老板吗?”
“哦?您也认识?”
“认识!当然认识,老熟人了!我们之前还想跟图拉老板谈合作呢!”头头搓着手靠近了一点,“这位老板,您看……唔——!”
惨叫声未能破出口便被一只手死死按回了嗓子里,那道清瘦的身影跪在地上,一条腿的膝盖狠狠顶在挣扎不止人的背上,他脊背下弯,勾出一道好看的弧度。从略大的领口处,能看到他背上紧绷的肌肉和若隐若现的青色展翅大鸟,一手死捂在人口鼻上,另一只手钳住他的胳膊,反向一拧,只听“嘎巴”一声,那条手臂以一种极其扭曲的不正常形状背了过来,掉落下一把小巧的匕首。
金老板无框眼镜后狭长的眼睛睁大了些,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青年,眼中透出毫不掩饰的欣赏,“阿归先生?”
阿归侧头,视线滑过金老板,而后定在他身后的一个保镖身上,轻轻抬了下下巴。
“……哦、哦!”那保镖愣愣回过神,急忙上前,将那把匕首踢开。
“唔!唔唔唔!你唔唔唔……”阿归这才腾出那只钳着他的手,转动着活动了下肩膀,探身一勾,勒着地上的人头胸向上抬起。
“阿归先生,你……”
“嘘。”阿归低垂着头,只抬眼撇向愣愣的金老板,神色中是与他此时动作丝毫不服的沉静,好似任凭一条濒死的小虾米如何翻腾,也无法在宽广寂静的海面上掀起风浪。
半响,阿归轻笑出声,看着金老板低喃了一声:“算了。”
金老板不明觉厉,紧接着,只见阿归松开那只将要勒死头头的胳膊,转而手背做刃,狠狠一劈,还在轻微挣扎的人瞬间便没了声响。
“你杀了他?”
阿归摇头,一双手在地上人的衣服上蹭了两下,道“晕了。”
说着,他站起身,嗓音轻而哑,又说:“金老板看起来不太想染上人命。”
金老板哑然失笑,连连道:“有趣,太有趣了。阿归先生,你有兴趣到我手下做事吗?”
“可我是图拉老板的人。”
用力过后的小臂上,暴起的青筋还未消下去,蜿蜒的衬在白皙的皮肤上,扎眼得紧。金老板无视掉上面蹭上的灰黑脏印和湿凉的汗渍,轻轻拍了拍,笑道:“无妨,只要你愿意。”
阿归看着他,半响摇摇头:“图拉老板带我回来的,只要他不赶我走,我就是图拉老板的人。”
闻言,金老板身后的保镖忍不住要开口骂他不识抬举,却见自己老板脸上神情似是更为满意,止不住地道“好”。
“先不谈这些。”金老板看着地上一摊烂泥一样的人,问:“现在怎么办?”
“西边有个小断涯,不高,下边是水潭。”
“能下山?”
“不能。”
金老板点点头,“明白了。去两个人,把他扔到阿归先生说的地方。”
阿归贴心给他们指方向:“顺着这边朝前直走,大约一百米出头。”
然后他又指了指另一个方向,“这边有条下山的小道,很陡,没什么人知道。我上来时候看了条子们进山的路线,一时半会绕不到那里。”
月上中天,夜色浓重的树林中也泼洒进来了几缕稀碎的光亮,蝉鸣声掩盖着细小的脚步声,穿越在阴暗交错之中。
阿归于高处遥遥望向下方,蓝红亮光闪烁刺目,小小一点,里面坐着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