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赛是木姐镇区东部的一个边境小镇,由几个规模不算太大的村庄构成。这里不同于木姐那样尚且拥有一些城市气息,而是与阿归一直以来的生活环境更为相似。
无尽的罂粟田,麻木的村民,持枪的武装队伍和操着各种口音的小毒贩。
“老板,卓哥。”
“老板。”
“老板回来了。”
……
每个人见到图拉和阿卓都带着恭敬问好,然后用打量、新奇和诧异的目光看向跟在他们身后的阿归。
图拉半侧过身,拍了拍阿归的肩膀,说:“你们都来认识一下啊,这是阿归,我在赌场发现的好苗子,你们有空了多带带他啊。”
说完,他又笑眯眯对着阿归道:“阿归啊,你这次算是救我一命,你身手不错,人也老实,老板我是信你的,才带你回家来。”
在赌场时,要不是阿归眼疾手快的那一拉一踹,说不定当时那缅甸军方探子的枪口就指到图拉的脑门上了。
阿归垂下眼帘,“多谢老板。”
“不谢不谢,一家人不说那么多。你身手不错,人也老实,这些日子先跟着阿卓熟悉熟悉家里,等熟悉得差不多了,有机会了,老板再给你安排正事,好好干!”
虽说棒赛就在木姐,他们跑得并不远。但为了避免南掸邦军追到老家,他们其实绕了很久的路。
图拉是个有些胖的中年男人,常年不健身的他体力早就撑不住了,此时交代完,摆摆手就兀自休息去了。
阿归看着他走进房间的背影,眉梢动了动——这么轻易就接纳了自己?
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和毒贩打着交道。贩毒的人都很清楚自己是行走在各国律法之外的人,从接触到毒品的那一刻起,警惕就已经刻在了他们几乎每一个人的本能里。
图拉的赌场只接待散客,大买家几乎看不到,那个缅甸军方的探子“刘老板”是阿归在赌场两个月以来见到的第一笔大生意。而再看这个村子——武装把守、成规模的种植、打眼一瞧就是熟手的马仔。更何况那么一个算得上是暴利的赌场被端,图拉连惋惜都吝啬,转头就抛到了脑后。
凭借经验,阿归认定这个图拉背后一定还有更大的鱼。
“哎呦!新来的性子这么安静呢?怎么对上咱老板胃口的?”
几个年纪不算大的马仔看阿归一言不发愣在院子里,就忍不住凑过来。
他的肩膀上探上来一条细瘦的胳膊,下意识地,阿归反手抓住,用力一拧,就听“咔嚓”一声,那小马仔顿时哀嚎着滚在了地上。
“我艹!”
“你TM……”
阿归:“……”
他的那只手还僵在半空,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透出一丝茫然,看向正从图拉房间里出来的阿卓。
阿卓给老板关门的手一顿,看着院子里混乱的情形,突然也有些语塞。
这叫什么事?前脚刚说人老实,后脚就卸了别人手,连老板院子都没出。
他无语片刻,随即皱起眉:“吵吵什么?先给手接回去。”
阿卓是老板最信任的人,图拉手底下的一群小弟没有一个敢不听阿卓的话。他说闭嘴,地上滚着的小马仔这会儿就算是疼到要撞墙也强忍着把痛呼憋了回去。
阿归来回看看,又低下头,一双双的都是忿忿不敢言的冒火表情。他一只手虚握了握,然后蹲下来,又捏住这人的手,“咔崩”一声:“接回去了,活动一下看看。”
“你……”
阿归看他一副气急了又记着阿卓不能吵吵的训斥,憋到脸都红了也没敢嚷嚷出来。于是拍拍他的肩膀,真诚道:“对不住,我不习惯别人从背后碰我,顺手了。”
有人小声骂骂咧咧:“一句道歉就完事了?妈的一个刚来的敢这么横?!”
阿归顺着声音看过去,说:“不然打一架?”
“行了。”阿卓沉着脸走过来,“还没闹够?之后注意点就行了,哪儿那么多事儿!”
一群马仔憋着气应下来,阿归也跟着点点头。
作为图拉的副手,回到老家后阿卓自然是要忙一段时间的。而无意间得罪了其他人的阿归便落了单。他倒也无所谓,图拉放话他能在村子里随便走动,于是等太阳不那么大之后,他就一个人在村子里转悠起来。
这个村子不算大,从村头走到村尾也要不了多长时间。大约是因为这里是图拉的老家,整个村子的环境还不错,至少比阿归记忆中的那个小村子要干净得多。
村子的本土村民们都在罂粟田里劳作,即使瞧见了阿归这个生面孔也没有反应,随便他从他们身边走过察看。这些村民的脸上定格了麻木,脊背朝上,好似余生的视线中只有脚底这片看似好看的花田。
这种场景阿归见多了,他面不改色,穿过罂粟花田。
现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村子里面的全都是图拉贩毒组织的马仔小弟。他们瞧见阿归,要么是挑衅的脏话,要么是古怪的眼神,但碍于阿卓的交代,没有真敢动手的。
对于这种毫无意义的挑衅,阿归向来视而不见。
“哎,你还真沉得住气。”
阿归扭头看见旁边凑过来的人,带上点诧异和疑惑,没想到第一个主动来接近他的人居然是被他不小心卸了手的小马仔。
这小马仔大大咧咧的,又抬起胳膊,作势要往他肩膀上搭,边靠近边说:“我这次可不是从后面贴上来的,你控制好自己。”
阿归眉头紧了紧,死盯着他那条干瘦的胳膊。
“行了行了,你真是个闷石头,十棒子打不出来一个屁声。”小马仔颇为无趣地放下胳膊,余光瞟见阿归眉头微不可察地松了松,顿时没忍住笑出来:“哎,你叫阿归是吧?你怎么进来的?老板可是有两年没带人回家过了,怎么突然就把你带回来了?就因为你在赌场干得好?”
阿归摇摇头:“只是碰巧。”
“碰巧?”
“嗯。南掸邦军抓捕行动端了赌场,我碰巧那时候跟老板在一起。”
小马仔一声惊叹:“那你运气可真好。”
他看起来就是个半大的孩子,对外面的事情好奇得很,问东问西,听到点什么都能惊呼出声,给足了情绪反馈。
阿归心想,这人说不定能跟解行聊到一块儿。
“你没出过村子?”
小马仔叼着根烟,抽了一口,说:“没啊,我是被老板捡回来的,之前的事儿都不记得了。他老说我们小屁孩不懂事儿,等大点了再让我们出去。”
“你们?”
“哦,就今天站我旁边那几个,我们都是被捡回来的。老板早些年经常往家里捡没人要的小孩,后来生意做大了,就不怎么往回领人了,你还是我见得第一个外地人呢。”他顿了顿,又跟抱怨似的哼了哼,说:“那些大人都不乐意带我们玩,我看你跟我年纪差不多大,本来想带你一起玩的,谁知道你上来就卸我手。”
说着,他还甩了甩手腕,“现在都还是酸的。”
阿归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伸出手想帮小马仔看看伤,却被躲开了。小马仔满眼警惕,嚷嚷:“干什么?我这会儿可没碰你!”
阿归僵住的手只得若无其事收回来,说:“没什么。”
小孩年纪不大忘性倒不小,抽了两口烟就又兴冲冲地跟阿归打听外面的事。阿归看着前面,捡着以前在塞耶身边和赌场的琐事零零碎碎说了点,他们就这么溜溜达达,竟然走到了村子边缘。
村子外面是一条很浅很窄地小溪,小溪对面就紧挨着另一个村子。他们这边还偶尔有人来挑水,对面却是几乎连人影都看不到,好像完全是空的一样。
他们在这儿站了会儿,突然,对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紧接着就是几声巨大的打骂声,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掩盖不住其中的凄惨和可怖。
小马仔撇撇嘴,这么会儿时间他已经又点了根烟在嘴里,道:“那群搞诈骗的又在教训人了,真闹腾。”
阿归看着溪对岸,问道:“诈骗?”
“是啊,诈骗,不止骗缅甸人,还骗中国人,甚至最近还有人来找咱们老板,说什么网络渠道……反正是一堆乱七八糟忽悠人的东西。我不懂,但你就听对面那声音,能是什么好东西?”
阿归望着对面不见人影的灰黑平房,又看向不远处余晖之下的迟缓身影。
不可否认,这里的落日很美,但不论是日出还是日落,太阳的光芒似乎永远照射不到这群一直低垂着头的村民,无论是暴烈的、温暖的、美丽的还是刺眼的,所有光芒都沉没在那一望无垠的罂粟花海中,吸取数不清的血肉,孕育使贪婪者愈加贪婪的钱财。
旁观者厌恶暴力,转而带上面具,成为笑面的掠夺者。
阿归指尖蜷了蜷,最终轻笑一声,似是附和,跟着念道:“是啊,能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