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光虽然守着孔鲋,但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温温吞吞的文通君竟能趁着她回宫述职之时逃出咸阳,步光知道自己办差不力,自觉到烛幽面前领罚,烛幽并不多见情绪,让她起来:“不怪你,或许这就是上天注定的事吧。”她已经似有所感,有些东西怎样也变不了。
嬴政听完,立刻就抓住了重点:“你怎么想着让人守着孔鲋?”
烛幽看向他:“焚的书都是儒家经典,孔鲋又是儒家的精神支柱,他的态度就代表了所有儒生的态度。他们确实治学甚久,可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我便是怕他做出这样的事所以才命步光盯着他,没想到还是让他逃了。”
他重新低下头去,打开一卷新的竹简:“他原本未掌实职,心又不在国政,逃了便逃了,不重要。”
“莫非君上原本就没打算留他们?可连孔鲋都逃了,学宫里难免会有人效仿,到时人都跑光了,也不好看啊。”
“留也好,不留也罢,只要朕还在招贤纳才,定然会有更多的人才涌进咸阳,你信不信?”嬴政并不在意。
烛幽没说话,嬴政拉过她的手:“你别老想这些,朕不会让你难做的,过几日便派人去接荀夫子来咸阳,如何?”
“君上如果是想借夫子入咸阳一举来扭转眼前的局面……夫子定然是不会来的。”
“朕还不至于要利用你的老师,只是你许多年没见他了,不想念吗?”
“倒也不是……”
“你既然顾虑,那不如朕陪你去看望他?”
烛幽愕然:“君上要陪我去桑海?”
嬴政笑:“你不想回去?”
“可已经遇刺这么多次了,最好还是不要再出咸阳。”
“不过是些蚍蜉撼树之举,无足挂齿。朕之前就说了,朕会陪你做你想做的所有事。”
烛幽盯着他:“那跟我一起去海里游泳也答应吗?”
“……”她怎么还惦记着这个,嬴政挪开视线,假装咳嗽,“再议。”
烛幽轻轻“噫”了一声:“那我先写信去桑海。”
嬴政见她揭过,自然是满口答应:“去吧。”
果然如烛幽所料,孔鲋逃走之后学宫里的儒家博士几乎逃了个干净,七十二博士而今只余下三分之一,然后嬴政召来了博士仆射和李斯,一同议定了颁行天下的《广召天下文学方术士诏》,结果天下士人一边忙不迭地携书潜逃或者藏匿,一边又如嬴政所说络绎不绝地前来咸阳,他们明明是一个群体,怎么行为如此割裂,倒是团结起来做点什么啊?眼前一切只让人觉得讽刺。
学宫骤然塞满了人,但未经考校鱼龙混杂,仆射便上书奏请了遴选,回桑海之事便因为往后压了压。烛幽把刚取出来的逆鳞和幻音宝盒放回后殿,步光跟在她身后给她讲近来的新鲜事:“学宫里好多三教九流之人,有人说自己会做什么长生不老药,结果连杂草和药草都分不清;还有些人说自己会占星会预言,但占出来的跟夫人观星的结果完全不同,被打了板子;还有人说自己会隔空取物大变活人,谁知是些骗人的伎俩。这次来的人啊,十个里头八个骗子,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到博士学宫里骗吃骗喝,不先考虑一下脑袋能不能保住。”
烛幽无所谓地应:“到底还要考多久?”
步光想了想,然后笑:“应当是快了吧。夫人说自己不急,其实好急呢。”
她都闷在宫里多久了,想出去不是很正常?她没理会步光的调侃,将逆鳞的盒子打开欣赏这把开天之剑,古朴深沉的气息萦绕不散,沉黑的剑身凛冽,螭首栩栩如生,她目不转睛地盯了它好一阵,忽的发现有一丝不对劲,拼合好之后完好无损的剑身上怎么多了一丝裂纹?烛幽心下一惊,问步光:“有谁曾动过它吗?”
被这样一问,步光紧张起来:“陛下严禁旁人进出这间宫室,夫人若不动,是定然不会有人动的。而且我们连盒子都打不开,更别说动它了。”
但它怎么会忽然裂开呢?烛幽重新看向了逆鳞剑,难道是打开通天之路之后它就会开始慢慢碎裂?可她只是险些打开了,而不是已经打开了啊。烛幽想不通,但她忽然记起了那天躺在榻上好像是看到了一阵墨色,于是又问:“兰池遇刺那天,逆鳞到底什么状况?”
步光愣了:“夫人,那天我们都在殿外,殿内的只有晓梦大师和颜路先生。”
烛幽一时沉默,那……既然无法确证,就只能唤出剑灵试试了。她眼神一暗,直直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剑柄,步光见她骤然出手,想起嬴政的禁令,几乎同时伸手去阻止,然而只握住了烛幽的手腕,她怕剑气伤到了她,几乎心急地想强带她离开这座宫殿了,但神奇的是逆鳞竟然毫无反应,次次如影随形的墨色剑气头一次没有出现的征兆,如此风平浪静让室内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夫人……”步光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松开手,“要、要请太医令吗?”
烛幽没有看她:“你忘了我月事前两日才结束吗?”
“那会不会……”步光欲言又止。
“你不比我更清楚吗?”
对啊,夫人身体不好,陛下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碰她。步光闭了嘴,那如果不是怀孕了,逆鳞怎么会?
烛幽松开了手,心底产生了极为不好的预感,她的直觉一向很准——逆鳞的剑灵会不会已经消失了?他的消失会产生什么影响?开天的必要条件里需不需要她?如果需要,那换个剑灵是否可行?一系列的问题盘旋在她的脑海里,然而她竟一个也不能回答,难道她还要先试一试再开一次通天之路?这岂是说开就能开的?
步光看烛幽严肃的模样,小心地问:“夫人?”
烛幽仿佛没听见般地沉默了一会儿,道:“去取我的传信青鸟,我要给焰灵姬递信。”
“好的,夫人。”
嬴政听闻烛幽一日传了三封信,心下奇怪,他在章台宫走了一圈儿没见到她人,终于问:“夫人呢?”
赵高回答:“回陛下,夫人去藏书阁了。”
嬴政便又往那头去。他刚一进门就看到了殿内的奇景,中央的巨大空地上摆了无数书简,它们从一个起点开始一卷卷地起飞,在空中展开后螺旋上升,烛幽就站在顶楼,一卷一卷地阅览,宫人们抱着一摞摞的竹简堆到起点处补充货源,而她看完的书也由他们一一送回。嬴政仰头观察了一会儿,嘴角抽搐:“她在找什么?”
藏书阁的主事赶紧回答:“回陛下,夫人在找关于铸剑的书。”
嬴政眉头一挑:“铸剑之事去寻大匠不就好了,兴师动众的翻什么书?”
“夫人说,她要找的不是普通的剑,而是剑灵。”
“剑灵?”嬴政立刻猜测,“逆鳞出事了?”
赵高回答:“此事微臣确实不知。”
嬴政仰头瞧了一阵,最后摆摆手:“多派几个人帮她,哪里有这样查书的?学宫里的人不是正好没事?让他们都来。”
赵高应声:“臣这就去安排。”
烛幽在藏书阁找了一天也没找到想要的,只能祈祷焰灵姬和云中君能带给她好消息。她拖着有些疲惫的身躯回到章台宫,进门居然没见到嬴政,她问值守的宫人:“君上呢?”
“回夫人,陛下去博士学宫了。”
“哦,那他临走时有说什么吗?”
“陛下很生气,没顾得上给夫人您留话。”
生气?烛幽疑惑,嬴政很少会什么话都不留地就离开:“他生了很大的气吗?”
侍女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烛幽见状,吩咐步光:“我们去接君上。”
“好的夫人。”
烛幽还没到学宫就看到那边火光冲天,她心想难道嬴政是专程去烧书了?但这跟他之前说的好像不太一样?马车来到学宫前,一群群的士子被从宫里带出来,手上都绑着绳子,牵成了一串,脸上都带着浓郁的惧色。她在这样惶惶的气氛中下了车,来接她的人已经到了:“夫人,陛下请您先到清净地方去。”
“我不去,你带我去君上那里。”
侍从面露难色,步光说:“按夫人说的办。”
“是。”
越往里走便遇险兵荒马乱,完全没有一个学宫该有的模样,御史们就在空地里对士子们做审查,他们惊恐万状地互相指认,有的被放了,有的绑上了绳子牵走,一片鬼哭狼嚎,哪里还有读书人的风度。烛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跟着侍从走到大殿里,嬴政背着手站在孔夫子像前,像黑压压的一尊雕像。
“我听说今日君上生气了。”烛幽如常地走到他的身后。
嬴政缓缓转过身,脸上沉郁的冷意一点点地消散:“怎么来这儿了?”
烛幽仰头看着他:“我来接君上回宫。”
“朕暂时回不去。”
“书没烧完还是人没抓完?”
“都没完。”
烛幽想了想:“还是先抓只兔子吧。”
嬴政挑眉:“嗯?”
“我饿了,君上又不回宫,那只能在这里吃了。正好烧着书,现成的火源。”
嬴政一怔,旋即笑了:“妙计。君子远庖厨,这些人自诩君子,现在就让他们看看这些所谓的‘圣贤书’被当柴烧的样子!来人,去取食材来。”
烛幽牵过他的手:“君上不生气了吧?”
“生气也不会对着你生。”
她另一只手抚上他的心口:“君上要少动怒,太医令说了这样不好,要心平气和才能长命百岁。”
嬴政望着她煞有介事的模样叹了口气:“只有太医令在说实话。”
“什么叫只有他在说实话?我也一直在说实话啊。”
“就你?最是个小骗子。你答应我不用阴阳术呢?”
烛幽心想原来自己是又被抓包了:“哦,那是特殊情况,让他们来找不知道要找多久。”
“所以怎么了,兴师动众地去找书?”
烛幽踮脚附耳过去:“我怀疑逆鳞的剑灵消失了。”
嬴政微微蹙起眉头:“影响很大吗?”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去问了焰灵姬和湘君,想看看有没有这方面的记载,云中君那边也应该去帮我找了。”
“若是有影响你又打算如何?”
或许再炼一个剑灵进去?烛幽眨眨眼:“君上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嬴政垂首望着她,最后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