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响新年第一声钟。理奈双手合十,许下一个愿望。
已近黄昏,庙内游人依旧络绎不绝,许完愿后几乎是被人群推搡着离开了神像。她抽出一只手查看手机邮件,发现牛岛若利几分钟前发来一条讯息,很快便撤回了,对话框只剩下对方撤回一条消息的提示。理奈这时也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想了想,并没有编辑文字过去询问。她从容地逆行于大部队,长长一条队伍里大多是新年慕名前来游赏的外地人,大家都穿上崭新漂亮的和服,穿梭在如脐带一般绵延的鸟居下。
理奈在半山坡驻足,视线被远方染成紫红色的云霞吸引住了,嘴边哈出一团小小的白汽。口袋第二次震动,还是牛岛,这回他发来消息清清楚楚说:下次训练我可能会迟到,教练叫我跟你说一声。十分抱歉,另,新年快乐。
并没有说明迟到的具体缘由,真不像牛岛的作风。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理奈也没有什么兴趣去听老同学兼现同事讲八卦。她回复一句新年快乐,还没点击发送,右肩就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阳太!都叫你别跑这么快了!”撞到她的男孩已经跑没影了,喊话的是落在后面气喘吁吁的女孩,“对不起,我弟弟太莽撞了,没撞到哪里吧?”
理奈摇头,正要说些什么,又被早就跑到好几个台阶后的男孩打了岔:“老姐,爬个山都这么费劲,是谁昨晚大言不惭说要为排球社祈福?”
“阳太!”
“抱歉,”叫做阳太的男孩笑眯眯地看向理奈,话尾像猫的尾巴一样狡黠地翘到空中,“大姐姐,过几天你会在春高开幕式上看到我哦!音驹高校,4号二传手,村上阳太!要记住我哦。”
“这孩子,真是太没礼貌了。”女孩将垂到胸前的围巾甩至身后,一鼓作气追了上去,“阳太,撞到人要好好说对不起啊!”
“我说了啊,抱歉抱歉抱~歉。”
姐弟俩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林木后,理奈却久久驻足原地,直到夜幕完全降临,天边染上浓重深邃的紫黑色,才终于舍得拾阶而下。
她心头浮现出一群少年人的影子。一群第一次见面时容易被简单归类为头脑简单、浑身汗臭味的运动白痴。她同这群白痴一道度过了高中最为波澜壮阔的几年,说这段经历改变了她这一生也不为过。理奈想起还未点击发送的那句“新年快乐”,又觉得这么简单就将“一生”挂在嘴边也太轻飘飘了。毕竟她与那群人现在也都还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谁知道未来会不会又发生什么逆转她前半生的选择。正如刚升上高中的有栖川理奈,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当上排球部经理的一天。
一月的冷空气沁骨,深吸一口,还泛着些许黑巧一样的苦味儿。想到方才那个马马虎虎撞过来的高中生和他嘴里反复念叨的春高,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有些苦涩。他们没能如约一起度过最后一个春天,在三月一片兵荒马乱般飘洒的落樱下,理奈也没有收到本该属于她的那颗纽扣。
他现在过得还好吗?
理奈知道牛岛跟他关系不错。新年伊始,照例的祝福后附上一句对共同好友的慰问,不算越界吧?
对着那个意味不明的“他”凝视许久,理奈最终面无表情地关闭了对话窗口。
直到俱乐部放假结束正式开始训练,她还是没有将那句话问出口。
——
没有人会记住失败者,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残酷。输掉一场比赛就得滚回老家,膝盖受伤一次运动生涯就宣告结束,高一的有栖川理奈比任何人都深谙此理。
在优绩主义的熏陶下长大,将高分至上原则奉为圭臬,这一代小孩不都如此吗。白鸟泽是因为偏差值高才用了些巧力考上的,啦啦队是为了更受欢迎更自信才加入的,其中当然不乏兴趣的部分,然而一定要拆开每一个元件称量的话,又有多少人能保证理想的重量大过现实呢?
在最有可能当上拉拉队队长的时刻,理奈的膝盖受伤了。
起初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是一次小小的肌肉损伤,从幼稚园起便在泥巴里摔得东倒西歪的小孩只会将伤疤当做勋章。可是高一暑假的一次练习,理奈像往常一样在搭档的扶助下跃起、踩上队友的手、再举高手臂,虽然脸上仍然保持着比赛的笑容,心却“轰”地一声,冻住了。右腿根本无法承接搭档的支撑,一瞬间像断掉的琴弦一样在空中飘摇,世界于她耳畔失去了音量,只剩下长而又长的一声尖锐擦音,分明就像一直以来忽视掉的那根韧带的悲鸣。好在其他伙伴立马发现了她的异样,快准狠地捞起即将坠落的理奈,紧接着,教练、监督、校医轮番出现在她眼前,她始终愣愣的,眼神不知所措地落到每一个前来问询的人身上。她在脑子里回想,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到疼痛的?上个月,还是更早以前?
医生指着X光片,嘴里冒出来许多她听不懂的专有名词。所有话塞进理奈的耳朵,只通向一条:她这一年都没法再参加啦啦队的训练了。
理奈这时才觉得痛,像个第一次玩火却被烫伤的小孩一样,后知后觉地叫喊起来。
成为“回家部”的理奈又重返国中时的日常,放课后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离开,在自动售卖机买一罐碳酸饮料,一个人拖着长长的影子蹬着脚踏车回家。回家就先做功课,全部完成后再去厨房帮忙,晚饭结束就回房间躺着,数着指针发呆。
平静无趣的高中生活啊。
“要不要去排球社呢?”
往日最照拂她的监督问道。老师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张海报,海报上的人看着很眼熟,似乎是经常在走廊那头撞见的同学。那堆男子高中生总是并排走着,高高大大,像一堵密不透风的移动人墙。她拿起印有他们照片的海报,纸上定格了其中一名选手张开双臂,身体像拉弓一样饱满的击球瞬间。
“这支队伍很强,”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理奈的观察,监督老师用平稳的声音说道,“相应的,他们也需要一个出色的经理。”
说到这里,老师露出一个微笑,温和地与理奈对视:
“来试试吗?”
——
“她还好吗?”
牛岛若利始终看不大习惯剃掉从前一头张扬乱发的天童觉,除了那一双依旧神采奕奕的眼睛之外,现在的天童时常会让牛岛感觉到陌生。不过只要开口就还是过去那个熟悉的朋友,譬如此刻,日本排球国家队与施莱登阿德勒俱乐部的现役成员牛岛不远万里飞来巴黎陪朋友跨年,甚至顶着下次训练迟到的压力,却被他张口一句“她”给哽住了喉咙。
纵是迟钝如牛岛都知道“她”是何方神圣。但他向来不擅长应对这般别扭柔软的感情,更别说还是从多年的好兄弟嘴里听到,他只能干巴巴地回复道:“她挺好的,上班有好好吃饭。”
“哦。”天童穿了一件驼色的长款呢绒大衣,黑色高领衫勾勒出他年轻的躯体,尽管很长时间不再集中锻炼,天童依旧没有放任肥肉在身上肆意生长。实际上的他比看上去更在乎外形,也就周围几个朋友隐隐约约察觉到。
刚来法国那阵,他住在巴黎治安最乱的一条街,摇摇欲坠的破楼像是阿西莫夫曾清扫过的高塔。一开门,“原住民”们便作鸟兽散,留下一间墙壁潮黄地板斑驳的小公寓,洗手池和浴缸里盛满了蟑螂卵。天童觉左手拎着行李箱,右手抱着一束用牛皮纸包裹住的剑兰,花香与洗手间返潮的臭气交织在一起,令人目眩神迷。他蹲下,大脑罢工了好一会儿,直到再一次站起身,才终于有一点来到巴黎的实感。
Welcome to Paris.
天童微笑着,向自己致礼。
几年过去,天童觉现在的住处毗邻塞纳河畔,楼下便是海明威写就《流动的盛宴》的咖啡馆,每日游客络绎不绝。他工作的地点就在几条街外的甜品店,是他同友人合伙经营的品牌,名作APPLE。与早年相比,他如今的生活要松弛许多,至少不必再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到五公里外的工厂打工、凌晨两点才能回家了。巴黎河流一般缓慢流淌的生活将他从内至外淘洗了一通,哪怕与暌违多年的老友重聚,心头也不会像十七八岁时在唯一的“乐园”玩耍那般轻易就负气激动了。这一点牛岛若利比他本人还要清楚。牛岛曾赴巴黎三次,第一次在秋天,天童还住在那栋破烂得触目惊心的出租屋里,头发在出国前就叫照岛游儿剃掉了。第二次在两年后的春天,牛岛来巴黎比赛的间隙顺道拜访旧友,彼时天童已从高塔出租屋搬了出来,同日后一起合作的伙伴艾利克斯合租。艾利克斯是个地地道道的巴黎人,蓝眼睛像玻璃珠一般璀璨多情,性情浪漫到无边无际。第三次在六年后的冬天,也就是今天,牛岛出了机场就匆匆奔赴APPLE,先是看见坐在吧台后边品红酒边哼歌的艾利克斯。他胖了些,酒窝丰盈起来,六年前就穿在身上的红毛衣显得有点局促。艾利克斯招呼他在店里坐下,也给他倒了杯酒,被牛岛礼貌拒绝了。
伴着法国男人悠悠长长的歌声,一身驼色长大衣的天童风风火火地闯进店铺,见到牛岛若利的刹那间就笑了出来。他用日语轻巧地打招呼:“好久不见。”牛岛也不自知地笑着,新年快乐,他说。
他们像过去每一次线上通话那样随心所欲地谈天,好像这将近十年的时间对他们而言只是短短十秒钟,然而总有一些细节昭示出各自的变化。这很正常、这才正常,牛岛耐心聆听天童絮絮叨叨,发现他的身形还是像过去那样精瘦,下巴干净找不到胡渣的影子,眼神像猎豹一样精明,不过眼下淡淡的乌青还是背叛了企图清爽出现在旧友面前的主人。看来生活没有厚此薄彼,牛岛深呼一口气,天童察觉到朋友起伏的情绪,忽然也止住了喋喋不休的舌头。他喝了一口红酒,将酝酿了一整晚的问题吐了出来。
她还好吗。他问。
来了。
牛岛哭笑不得。如果说光阴残忍地掠夺了他们从前张扬的少年狂气,那绝对还是温柔地留下了一些青春期的遗物。对天童而言,那个语焉不详的“她”就是他十七八岁最后的坚持。
天童觉听到牛岛木木地回复说她有好好吃饭,顿时感到有些无力。他自嘲地牵动了下嘴角,百转千回下也只得扔出来一个哦。是啊,除了好的、嗯、哦,这样既言简意赅又意味深长的肯定词外,天童还能说些什么呢?
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因这段对话染上了暧昧不清的颜色,天童摇摇头,不想让自己别扭的情绪影响到同朋友难得的重逢。他打起精神,向跨越大西洋飞来的牛岛道谢,又说起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猜猜我收到了什么节目的邀请?”天童故作神秘地晃了晃指头,牛岛配合地保持沉默,等他飞速打开手机邮箱,摆在自己眼前,“当当!《情热大陆》!”
“喔。”
“以前我还说,要是你登上节目一定要让我作为嘉宾登场。没想到反倒是我最先上电视啊。”
“嗯。”尽管表示赞同,但牛岛还是不忘更正,“不过最先上电视的确实是我。”
天童选择性忽略了这句话,他继续问道:“节目组三月来巴黎,你愿意作为我的朋友和我一起录制吗?”
“好啊。”牛岛的语气听上去就像在说难道我会拒绝吗。天童眯起眼睛,笑眯眯地陷入想象,没反应过来牛岛紧接着的提问。
“那以后呢,你要一直呆在巴黎吗?”
“哈?额......也许?我也没想太清楚。”
“那有栖川呢?”
一听到这个名字天童就呛了口酒,他边剧烈咳嗽,边空出神回应:“跟她有什么关系啊。”
“难道没有关系吗?”一向直来直去的牛岛皱起眉头,“我不明白,你明明很在乎她,为什么总要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她,然后又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我们确实什么也没发生。”天童打断了他。
牛岛深深看了他一眼,又加重说了一句“她过得的确很好”,而后便不再提这茬了。夜幕阑珊,他平静望向窗外,提议二人沿着河畔散散步。天童就像抓到救命稻草的溺水者,忙不迭点头。
——
与牛岛分别已经过了零点,天童送他回酒店,自己拢了拢大衣衣襟,戴上耳机,迈开步伐行走在夜巴黎的石板路上。
宇多田光在耳边唱着熟悉的恋曲,十六岁的她用他们的乡音哀伤地问明天这个时候你会在哪里,又想着谁。他默不作声地听着这首在无数个失眠夜奏响的乐曲,任凭它充斥这个稍显寂寥的星月夜,天童又一次想起她。
其实他自认为最没有资格回忆那段过去的人就是他自己,但这次似乎稍显不同。天童觉先是平静地想起高一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冬日,一场薄雪静英英地飘落下来。社团活动并没有因为冬雪而停止,他照常训练,目睹原定首发的二传手前辈被鹫匠教练批斗了一番,新生3对3比赛里狠狠拦下了对面近乎所有球。部活结束已近傍晚,他同两个新认识的朋友一起走出体育馆,畅快万分,心想老爷子没有骗他,他似乎,真的可以在这里随心所欲地打球。
就在他轻盈地走在雪地间时,一道突兀的哭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天童觉循声望去,找到一个缩成一团的女孩。她背对人行道蹲在体育馆附近的樱花树下,光秃秃的树枝累起疏松一层雪。
其余二位同行人并未发觉她。牛岛若利正忙着回复母亲的讯息,瀬见英太满心满眼都是校门口的老字号拉面,只有两手空空心也空空的天童觉发现了树下的她。
他向她走了过去。
老实说,天童觉并非随意大发善心的三好学生,也算不上爱看热闹的恶劣捣蛋鬼。一般来说路遇抽泣的女子高中生,最好的解决方式是观望片刻,确定无大碍后悄悄离去,最多最多上前递去一包纸巾,毕竟这是现实世界而非少女漫画。然而天童觉之所以是天童觉,就在于他完全忽略了所谓正常人的正常逻辑,在发现哭泣少女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想探究清楚她到底为什么哭,以及,哭成什么样子。游离在三好学生和捣蛋鬼之间的,就是真实的他。
于是他向她走去。然而,不见意料之中泪雨婆娑的一张脸,映入眼帘的反而是一双写满怒意的眼瞳。好像一只被人侵犯了领地的小兽,蜷缩作一团的女高中生朝他怒目而视,使天童愣怔在原地,一句“你还好吗”梗在喉头。片刻后他才回过神来,讪讪地离开了她的领地,回到濑见和牛岛身边。
“怎么了?”终于意识到什么的瀬见英太问道,天童觉摇头摆手,嘴角又挂起惯常的弧度:“饿死了,走,去吃碗拉面。”
直到三人并肩闹哄哄地走出校门,天童才后知后觉,方才那个女生头顶似乎生了一圈白发。这在漫画里显得特别的设定,放在现实中只会招致异样的目光,天童好像隐约猜到了她为何而哭泣。
瀬见英太顺着他的视线淡淡看了一眼,等拉面上桌,热气氤氲熏花了少年的眼睛,才随口说道:“那个头顶长了白发的女生,似乎是啦啦队的,听说蛮厉害,下一届啦啦队长很可能就是她。”
天童哦了一声,记下了,也仅仅只是记下。招牌的叉烧拉面分量足骨汤浓,他和牛岛同时伸手,高喊一声再来一碗。
再见面已是高二。她站在橙色场馆中央,却并非以啦啦队长的身份。鹫匠教练拍了拍她的肩膀,古钟一般浑厚的声音响彻四面八方。
“从今往后这位便是排球部的经理了。来,做个自我介绍吧。”
天童死死盯住她,心头翻江倒海起一些难以言说的情愫。绝非青春期荷尔蒙作祟的骚动,绝对不是,天童只觉这一切都怪异得不行。那个半年前用一双蒙着水汽的眼睛一枪射中他的女生、最有可能成为下一届啦啦队长的女生,此刻却作为新的经理一脸静谧地矗立在此,被他们这群原始丛林一般的大块头围在正中央。她顶着那头惹眼的秀发,怡然自若地迎上所有人的目光,坦然到叫天童怀疑。因为他听过她的哭声,见过她因揩鼻涕而通红的鼻子。天童觉跌入一阵诡异的氛围中,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正式回应过他甚至有些冒犯的注视。
“各位好,我是高二x班的有栖川理奈,从今天起出任排球部经理。未来请多指教。”
理奈深鞠一躬,部员趁此互相对望,天童觉瞧出来伙伴们都被女经理冷淡理智的开场白弄得不太自在。这一群没心没肺的孩子不习惯隐喻,在他们心中,汽水象征着夏天,黄昏意味着叉烧拉面,笑容昭示着喜欢,面无表情指向麻烦。天童觉的视线穿梭在同伴与理奈之间,最后,抢在下意识拧眉的前辈之前开口:
“好呀,欢迎小理奈加入我们!”
顺势响起一片掌声。理奈抬起头,脊梁挺直得像株白杨树,她第一次真正看向天童觉,直看进他的左心房右心室,看得他年轻的心脏郑重地跳了跳:捍卫领土的小兽消失不见了,正如千千万万个十六岁的孩子一样,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脆弱敏感的小姑娘,而她在感谢他。
后来好多个夜晚,母亲照常拧开电台,天童觉一进门就被宇多田光的十六岁环绕。这首近乎伴他长大的歌曲恰是母亲的最爱,他在开蒙之际就能模糊唱个大概,每到这时母亲便笑得尤为灿烂,仿佛回到她的青葱岁月一般光彩夺目,于是长大后的天童觉特意去学了宇多田光的这首成名作。他对这首歌熟悉到对每一个版本的时长都了如指掌,比如此时电台播放的流媒体版本,便是广为流传的四分十七秒。
虽然歌词倒背如流,他却始终无法彻底读懂词句的含义。初恋真的能如此刻骨铭心吗?真的能痛彻心扉到叫人在一切结束后还笃定地朝着那个已经不存在的人承诺,你永远是我的心上人吗?
往日天童觉会自觉忽略掉这些无穷无尽又无解的问题,今日却不知为何,临睡前还一直念念不忘。他心头闪过许多人和事,譬如排球,排球怎么不算他人生的初恋呢?可就算不打排球了他也可以活得很幸福吧;譬如幼稚园时期那个在他被孤立时递来一块饼干的小女孩,她第二年便随家人去大阪念书了,不知道现在过得怎样;再譬如,去年初雪光秃秃的樱花树下那个——
天童觉一坐而起,震惊不已。这不可能,他只是对她感到好奇,升起了该死的探究欲,又怜悯她,起了玩心。所以才凑过去看她哭成什么样子,才在她难堪时主动解围。如果这也能被叫做初恋的话,未免太儿戏了。
可她的确是个能吊起他兴趣的人。仔细瞧,有栖川理奈生就一张美丽的冷脸,薄唇总是习惯性抿紧,看上去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鹫匠教练要求她跟在身边记录球场大大小小的事项,理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甚至连“好”这样简单的回应都吝啬不已。她的确有认真完成经理的义务,让人挑不出毛病,可越如此,天童越觉得她不够真诚,像站在河对岸的判官,来人间只是出差。不知不觉间,天童觉放在她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多,疑问却没有得到解决。
他们总是分别在傍晚,部活结束之时,满身臭汗的男子高中生们稀稀拉拉地走出校门,而她就跟在人群后面缓慢地踩着他们的影子。天童不喜欢被她那双冷淡的眸子注视,他主动转身,把白鸟泽排球部不善言辞的经理推到伙伴中间。
“理奈今天觉得怎么样?”
拙劣的开场白,但其他男高明显没有读懂流淌在气氛中不上不下的尴尬。彼时一年级的瀬见英太接道:“有栖川同学,今天也辛苦你了。”
牛岛若利也点了点头。
迎着夕阳,理奈微垂的睫毛簌簌地扇动着,天童特意慢下脚步与她并肩,因此,得见一个转瞬即逝的弧度。
“是啊,做你们的经理可不太容易。”
她笑了。
不知为何,天童觉的呼吸停滞了片刻。手脚一时不晓得该怎么放,不论是垂在两侧还是抓紧书包带都局促不已。最后,他只得匆匆扭头,强装镇静地看向一路延伸至天尽头的公路,饱满的夕阳挂在天幕,他们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
天童觉耳边响起一首四分十七秒的歌。
2023年一月夜,法国巴黎,天童觉独自漫步于塞纳河畔。
这段他来到巴黎后避而不谈的回忆,如今总算得见天日,将尽十年的时间染得它锈迹斑斑,却不妨碍天童觉依旧将它视若珍宝。毕竟,这是他不得不承认的初恋。
年轻的他们没有许下任何一个有力的诺言,告白都潦草得极具青春风范。那是一年IH,关东的白鸟泽遇上关西的稻荷崎,彼时牛岛若利和天童觉已作为队内首发登场,白鸟泽核心攻手和神机妙算的拦网逐渐在全日本打响名号,而对面狐狸双子也不甘示弱,大有与之决一死战的意思。不过这对双胞胎脑回路清奇,赛前不在本队热身,反倒先跑来白鸟泽这边鬼鬼祟祟探头探脑,恰好撞上抱着记事本和选手资料的有栖川理奈。她瞬间警觉,本就生得凌厉的眉眼更覆上几分寒霜,站在角落不语。
宫侑拽着宫治,大摇大摆走进白鸟泽休息室,故意弄出声响吸引白鸟泽这边的一众男生。白布贤二郎率先看过来,颇有些恼怒,正要责难时,一道秀丽的身影出现在他跟前。
“有栖川学姐......”
理奈没有理会学弟,而是直直对准门口的黄毛小子。
“有这个时间专程过来挑衅对手,不如回去好好热身。”理奈静静说道,“我还以为稻荷崎对比赛很认真呢。”
原本还盛气凌人的宫侑骤然哑巴了,面红耳赤地比划了一下,却被姗姗来迟的北队拎住了脖子。
“安分点。”北信介低声道,向理奈深深鞠了一躬。
“放心吧北老大,没有起冲突。”跟过来的?名回答道,瞥向还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的某狐狸,掏出?机晃了晃,“不过嘛,看起来有?情窦初开了。”
“被对?的?经理单防了。”宫治跟着呛他。
“我才没有!”
一直默不作声旁观这场闹剧天童觉,此时微不可察地啧了一声。
稻荷崎一众人被北队领着离开了。远远望去,宫治和角名围着宫侑窃窃私语,宫侑耳朵红到快要爆炸。理奈间或听到那边传来几句“胆小鬼”“怂蛋”的戏闹声,并没有放在心上,结果自己正要回到角落整理东西时忽然被人拽住了,扭头一看,竟然还是宫侑。
“额,那个。”他脸上仍旧是标志性不屑一顾眯眼笑的表情,不过,从他微微抽搐的嘴角和颤抖的手看来,这小子也挺紧张。“可以给我留个电发、不,电话吗?”
竟然在搭讪时咬到舌头了。
本就憋了一路的宫治和?名,此刻在伙伴背后放声狂笑,宫侑满面潮红,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理奈正呆着,又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在她反应之前抽开了宫侑抓住她的手。
“好啦,比赛很快就要开始了哦。”
天童觉笑眯眯地说。
宫侑背后生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地甩手。好恶心,他想。
比赛的哨声就在这般尴尬的氛围中吹响。宫侑今日手感不错,一面传球一面念叨,回去一定要求教练招几个可爱女经理。
结果,今天第一个往日同宫治配合得最熟练的第一节奏进攻就吃了闭门羹。分毫不差的暴扣,完美到细思极恐的预判,白鸟泽的拦网手享受着应援区如滔滔江水般的狂呼,直接忽略扣球失误的宫治,精准指向一旁尚未反应过来的二传宫侑。
拇指下翻,哟,一个百分百倒彩。
宫侑瞬间咬紧牙关。
教练区的有栖川理奈哭笑不得。她隐隐猜到了天童反常的原因,在如雷的喝彩声中不自知地笑了起来。
短暂的、纯粹的笑意,宛如流星划过星空般,匆匆掠过。
但天童看清了。
下一次进攻也成功预判,天童觉越打越顺,年轻的心脏长出了鸟儿的翅膀,它轻盈地振翅而飞,飞出男孩的胸膛,朝着同样青涩的朝阳,挥舞、挥舞。
那场比赛究竟谁赢了呢?天童觉记不清了,岁月为他的青春期盖上一层镶满蕾丝的薄纱。他隐隐约约记得赛后各自返校、回家,队友们默契十足地为他和她空出时间,而理奈推着自行车,静谧得像一轮初升的蓝月。她用同样清冽的声音,边问边抬头凝视天童,又一阵难以忽视的窒息袭来。
“那个时候,你吃醋了吧。”
他几乎快要昏厥,只能凭借最后一丝理智回避了她的目光,怔怔道:“我只是看不惯那小子的嚣张态度和轻浮行为。”
“这样啊。”
没错,就是如此。天童觉也这么对自己说,硕大的夕阳刺眼无比,他需要微微闭上眼睛,才不会被太阳灼伤。他的太阳此刻就在距他一个肩膀不到的地方,自行车的链条发出极富节奏的声音。而沉默如海潮一般漾开,浪花顶托着两个年轻人在这条仿佛永无尽头的公路上沉浮,天童努力抑制起伏不定的心跳,拼命压抑住大口呼吸的冲动,直到——
一朵纯白的浪花亲吻了他的脸颊。
他讶然睁眼,对上一双看似笑得游刃有余的眼睛。
可惜,泛上红潮的脸颊和耳垂还是出卖了她。
便利店大叔直到变成七八十岁的老爷子,还记得很多很多年前一个傍晚,一对身着制服的高中生停在他的店铺前,紧张又羞怯地凝视彼此。少年少女的出现为这个再平凡不过的黄昏日添上几分青涩的柔软,便利店大叔托腮,满脸堆笑地看着这一切。
少年俯身,在少女唇上印下一个吻。
音响正好播放到令十六岁歌手红遍大江南北的成名曲,原本带着些许悲伤的曲调,因为他们的爱恋而温柔缱绻。
没关系。大叔心想,他们肯定会拥有一段最刻骨铭心也最单纯美好的初恋。
快要三十岁的天童觉摘下耳机。曲罢,他已走回公寓,张开双臂躺上床。
没错,他的确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幼时听不明白的歌词也终于在而立之年转化成人生经历,他被迫读懂了每一个标点符号。
但天童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在心间唱着,那首哀伤的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