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残烛】
这日夜里,韩非做了一个梦。
秋日的夜晚,萧条的冷宫内万籁俱寂,当空的一弯上弦月为堆叠的层云所蔽,夜风吹过,卷起了满地枯黄的落叶。九曲回廊内,画梁上的雕龙早已为蚁虫所蛀,两侧朱漆廊柱剥落的红泥散了一地,堆积在断裂的青石阶角。
韩非提了一盏纱灯,踏过水上的石阶,来到了湖心的樱树之下,樱树的花期早已过去,深褐的枝干上唯有几片黄叶零散地布于其间。他放下了手中的纱灯,抬眼望去,湖中的水位较盛夏时竟低了三尺有余。
连日不雨,空气中那股呛人的铁腥味较平日里淡了不少,韩非微眯起眼,看到不远处黛色的水面下隐约现出了一道形质古朴的石桥,似是比四周的建筑还要早些年头。
他的目光凝在那模糊的桥影上,难道建造这处宫殿之前,此地本是一处河流?然而若真如此,彼时的工匠们又为何不将这石桥直接拆除?他摇摇头,自行推翻了先前的猜测。
“嘎吱”一声轻响——那是有人踩在室内年久失修的木地板上发出的响声。韩非心中一跳,倏而醒了。
他愣愣地盯了面前退漆的桌案片刻,恍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身处冷宫。昨夜流沙甫一解决了秃鹫,他便马不停蹄地将受惊的胡夫人陪送至了宫内胡美人身边,一番寒暄尚未结束,姬无夜便以等候韩王召见之名将他软禁在了冷宫的偏殿之内。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近了,韩非却并不回头,提起了手边的毛笔,继续在案前的木板上勾描了两笔。
卫庄停在了他的身侧,视线越过韩非,落在他手中木板上,只见上面以颇为抱歉的手法画了......恕他眼拙,没能意会九公子的大作究竟画的是人是鬼。
韩非微侧过身,提笔朝人解释道:“卫庄兄且看,这下边的是一条蟒蛇,至于上方这个,乃是一只大象。”
卫庄抱着臂,算是明白了这木板上就是一出蟒蛇吞象,只是这人的画技未免也太差劲了些,皱眉道:“那又如何?”
韩非将笔往架上一搁,抬眼道:“不知你有没有听闻过我们人族的一句俗话。”
又是“俗话”,卫庄昨日刚被墨鸦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给糊了一脸,此刻并不怎么想理会这些凡人吃饱了撑的俗话。更何况那些整日之乎者也的圣人们一会“孺子可教”,一会“孺子不可教”,在他看来,其随性程度简直堪比地摊上挑白菜。
韩非眨了一下眼睛,看出他今夜的心情大约称不上美妙,一时间却又不知何故,顿了顿方道:“便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尘世间,凡人的**总是无穷无尽,而**一旦得不到满足,便会心生歹念。也正因此,很多时候一个人并非死于外敌,而是为其自身的欲念所害。”
卫庄扫了眼桌前盈满的酒盅,反问道:“以画讽人,说的倒是好听,然而你留在这腐朽的韩国,妄图以法治天下,难道就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画地为牢,为欲/念所困?”
“人生在世,若连一点追求也没有,岂不是太过无趣?”韩非抬眼一瞥卫庄。
他天生一双桃花眼,平日里话未出口,眼底便已含了三分笑意,让人很难不心生好感,然而此刻,眸中的笑意倏而散尽了,这一眼竟显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凛冽来。
卫庄不是第一次领教韩非变脸如翻书的本事,可这一回又似与以往不同,一时间,心跳竟略微加速,有股难以言喻的亢奋如电流般瞬间充斥了他的四肢百骸。
尚未等他意识到这种莫名的情绪源自何方,就见韩非朝他舒眉一笑,方才那如寒锋出鞘般的锐气荡然无存,仿佛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我临行前曾在百越的宝箱里留了两个锦囊,”韩非道,“不知你们是否已经采取了行动?”
“张良今日拜访了四公子府,韩宇称他这回可以助你,不过自然也有相应的条件。”
“什么条件?”
“便是让张良去他门下办事。”
韩非垂眼看了那木板上图案片刻,道:“依卫庄兄之见,韩宇一再拉拢子房目的何在?因为张相国之孙年纪轻轻一表人才?”
卫庄扬眉:“子房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难道不是吗?”
韩非没理会他这番避重就轻:“我朝之中,有以大将军姬无夜为首的武将,亦有以相国张开地牵头的文臣,”他看了卫庄一眼,“文臣主内政,武将掌军/权,两股势力原是势均力敌。”
“原本?”卫庄一顿,接着又道:“我看你四哥韩宇倒是与张相国走得颇近。”
韩非点头道:“然而这一方看似和平的局面却被我这个不知轻重的愣头青给打破了。”
卫庄敏锐,经他一句轻描淡写的点拨,当即会意:“姬无夜暗中扶持太子,四公子韩宇则同张开地暗通曲款,不料你这个看似无心朝政的九公子甫一归国,便当机立断地将相国之孙张良拉拢到了自己门下。”
韩非无奈似的笑了笑:“于是朝中看似微妙的平衡从此不复存在,我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卫庄想了想,道:“张开地在朝中虽位高权重,然而毕竟年迈,手中大/权总有一日要交到张家年轻一辈手里,你在这时将张良拉拢至自己门下,韩宇自然如临大敌。正巧你不日前一举断送了姬无夜的财路,两头得罪,也难怪今日成了这冷宫的‘座上客’。”
韩非摊摊手:“你就非要这样打击我?”
卫庄不冷不热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好吧,”韩非叹了口气,“或许是该有人浇浇我这腔上涌的气血。”
卫庄无意深究韩非这话究竟是自嘲还是反讽,对他来说都无所谓:“所以前日韩宇邀你至府中赴宴,不见得就是找你叙旧吧?”
“那是自然,”韩非目光一转,“韩宇开门见山,告诫我提防身边假寐的‘骊龙’。”
卫庄嗤道:“若是骊龙无意,一届凡人又如何能取得其颔下明珠?”
韩非掂量着他这话的用意:“韩宇多年前曾于韩楚交界的巫山一带收来一个义子,唤名千乘,你可有见过此人?”
“韩千乘?”卫庄沉吟片刻,“你觉得他不同寻常?”
“只是一种感觉。”韩非知道卫庄最不待见这种无中生有的直觉,于是又追了一句:“下次你若见了,不妨多留个心眼。”
卫庄瞥他一眼,把那句已到嘴边的“感觉可不能当饭吃”咽了回去:“你和韩宇都并非嫡长子,我说你们这些凡人一面口口声声说着‘礼不可废’,一面又明目张胆地置伦常于罔顾,不觉得十分可笑吗?”
韩非轻笑了一下:“不是嫡长子,自有千千万万种方法变为‘嫡长子’。”
“譬如说,”卫庄抬起眼,“令太子遇/刺?”
“这话说出来,可是要诛九族的。”韩非笑着望向他。
卫庄见不惯他那张长在肉里似的笑脸,嗤道:“虚情假意。”
韩非不以为意道:“不过我若是韩宇,便绝不会选在此刻动手。”
“此话怎讲?”
韩非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道:“卫庄兄,依你之见若是想要毁掉一个人,以何种手段最为得当?”
卫庄没料到韩非会问这个,自他行走人世以来,手中亡灵无数不假,却也没有真正费过心思去“毁”过一个人。思量片刻,觉得答案不外乎是无止境的羞/辱与折/磨,长眉一挑,又将这问题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那你以为如何?”
“非以为,这其中最致命的或许当属捧杀。”韩非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解释道:“一个人或许能够承受巨大的挫折,挨过漫长的考验,却最难抵御身边人日复一日的吹捧,久而久之,便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从此自鸣得意,终日耽于声色犬马之中,至此,这个人便算是彻彻底底地无可救药了。”
他这番话说的轻描淡写,可这三言两语背后透出的信息,却令人一阵脊背发凉。
卫庄之前一直不解韩安为何会将一个酒囊饭袋的废物立为太子,就因为所谓的嫡长子制?他可不信。而韩非眼下的一席话,却将他心中的那层窗户纸一举捅了个透穿——
韩安早早钦定了太子,目的真的是为了保住这个名义上的王位继承人吗?还是说眼下这位储君实为一个避人耳目的障眼法,一颗时刻可以弃之不用的棋子,只为悄无声息地保护另几位年轻的公子?
这时韩非无声地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帝王心术,神鬼莫测。”
卫庄的眼皮轻跳了一下:“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韩非朝他眨眨眼,一本正经道:“担心你哪天做了神仙,在天庭上遭人算计?”
卫庄:“......”
他早知道韩非这人不着调,却万万没想到竟有这么不着调!
韩非站起身来,搁下一句“稍等”,转身绕到了一侧的屏风之后,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套白瓷的茶具。
卫庄望着桌角那一樽盈满酒浆的铜盅,挑眉道:“这酒盅,只是用来看看的?”
“姬无夜知我好酒,特地派专人送来秋露白,你说他是不是很贴心?”韩非伸手满上了卫庄面前的茶盏,“非常时期,还望卫庄兄体量。”
卫庄向来对杯中物没什么特别的追求,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却不由皱起了眉头——这哪里是什么茶水,分明就是凉透了的煎水。
他低头扫了手中茶盏,果见里边一丝碎茶也无,一盏凉水清澈见底,配上这破了一角的瓷盏,简直堪称寒酸。
韩非倒是习以为常似的,端着这年纪比他还大的瓷盏抿了一口,见卫庄朝他看来,抱歉似的笑了笑:“改日我请你去城中最好的酒楼畅饮一番,你看如何?”
不大的厢室内仅有案前的一支红烛散出了点点昏暗的火光,卫庄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桌的男人。
韩非今日没着他惯穿的织锦紫衫,而是换了一身白袍,莫说滚边的金线与繁复的暗纹,素白的长袍根本就是麻布底料,在韩国,公卿贵族中可没人会穿这个。
韩非注意到他的视线,随口解释道:“既然父王命我闭门思过,那我也总得拿出点诚意来才好。”
卫庄同他对视片刻,起身朝窗外望去,平静的湖面上映出了一轮淡淡的下弦月,朦胧的月色融于湖水之中,仿佛与其化为了一体。
“这里曾是一处冷宫,”韩非走到他的身侧,望向那溶入湖中的月光,“有过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卫庄瞥他一眼:“这段往事中,是否也包含你的母亲?”
韩非定定地望着那湖中月,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确实,她曾在此处生活过一些年月,十年,或许更久,可如今,我早已连她的音容笑貌也记不清了。”
他的目光一转,望向卫庄道:“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那么卫庄兄是不是也该告诉非,你是否也与这处冷宫有过一段渊源?”
卫庄没跟他一般见识,目光越过平湖,落在湖心光秃秃的樱树之上:“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毁了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