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弃子】
次日,传言被“鬼兵”所劫的十万军饷竟失而复得,同一日,一纸御令,九公子韩非出任司寇。
有道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位新命司寇大人还没来得及烧一烧新官上任的三把大火,就被别人先一步点着了眉毛。
八月十八,正是中秋佳节过后的第三日,左司马刘意于家中离奇毙命,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待到韩非得知此案的时候,朝中竟已决议将此案交由司寇府审理。
司寇主刑罚,接手此案原本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好巧不巧,举荐韩非审案的竟是韩国大将姬无夜。众所周知,左司马刘意本是姬无夜的直系下属,更有消息灵通者不知从何处得知,案发前夜,九公子韩非曾连夜拜谒将军府邸。
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可谓是众说纷纭。一时间,朝廷之中便有人开始坐不住了。
转眼又是三日,几场连绵的秋雨过后,新郑的天气日渐转凉,这日午后,层云后的红日终于露出了一角,四公子府内,融融的日光透过茂竹,在卵石小径上洒下了一片摇曳的竹影,一阵清风吹过,拂动了廊前垂落的珠帘,发出一阵悦耳的清响。
韩千乘前来禀告的时候,韩宇正跪坐在篁中的矮榻之上,手执黑子,于面前的棋盘中布局。
“四爷。”韩千乘作揖道。
韩宇的视线仍停在棋盘上,手中落子的动作却是一顿:“有什么消息?”
韩千乘挥手退开了周围的一干侍者,低声道:“八月十六那晚随九公子一道夜访将军府的,还有一位不寻常的银发男人。”
韩宇抬起眼来:“能让千乘你称一句不寻常的,那可真是稀奇。”
韩千乘面色微微紧绷,环视一周,接着上前一步,覆在韩宇耳侧轻声道:“那一位,恐怕并非人族。”
“牛鬼蛇神,人族以外的生物千千万万,”韩宇看向他,“究竟是哪一种令你这般忌惮?”
“恕千乘道行浅薄,”韩千乘拱手道,“不过两方在将军府的正厅内似乎发生过短暂的交手,属下前往勘察时,在现场察觉到了一点稀薄的龙气。”
韩宇的目光沉了沉,片刻后道:“既然你这么说,想来对方并非真龙?”
“虽非真龙,却为龙属。”韩千乘道。
韩宇无声地把玩着手中的黑子,视线掠过棋盘,落在了一侧的韩千乘身上。当年他前赴楚地,于韩楚交界的巫山一带短暂落脚时,恰逢初夏暴雨倾盆,电闪雷鸣中,西面的山脊处发生了一场巨大的滑坡。
江流涨水,暴雨倾盆,正是土蛟走川之际。
入注的雨幕中,一个念头如惊雷般划过了他的脑海,冥冥之中他似有某种强烈的预感,当即不顾身边仆从的劝阻,策马朝山脊断裂之处飞奔而去。
仿佛是苍天验证他的感应,在那里,他见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孩,男孩半边的身躯已被泥流迈进土里,不住有殷红的血浆自额角渗出,与磅礴的雨水交融在一起,顺着脸庞缓缓淌下。
他毫不犹豫地将人带回了府中,认作义子,唤名千乘。为什么取这个名字,或许是希望此子能人如其名,以一当百?韩宇眨了一下干涩的双目,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千乘的身份并非他先前所想的那般,而是一条刚刚修得人形的腾蛇。
腾蛇乘雾,多现于深山,倒也不算有违常理,然而所谓腾蛇,虽有腾云驾雾之能,归根到底也仅为蛇属。走蛟若欲化龙,虽需时运,却也并非痴心妄想,至于山中腾蛇......
韩宇叹了口气,将手中黑子放回了桌角的棋笥之中,朝韩千乘一摊手:“坐。”
韩千乘恭恭敬敬地落了座,便听韩宇徐徐道:“一个人,若欲让旁人心甘情愿归顺于他,便要做到取信于人,可是取得素昧平生之人的信赖谈何容易?如此,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勒住对方的短处,令他不得不受制于你。”
“四爷的意思是?”韩千乘望向他。
韩宇反问道:“千乘,依你之见,如何才能令一位绝代高手听令于你?”
韩千乘知他言下所指的是韩非与他身边那位深浅莫测的“朋友”,垂目思索片刻,犹豫道:“那需有超凡的武力,或是过人的手腕。”
韩宇点头道:“所谓高手,当他站在你的一边时,自然最好,只是这枚棋子本身的风险未免过大,稍不留神便可能引火上身,届时他若再反扑你一口,后果不堪设想。”
“若欲令猛兽听命于你,这世间只有两种方法:你自身的武力远超他,或者你手中持有他致命的把柄,能做到你亡他亡,唯有如此,他方能为你出生入死,再无二心。” 韩宇目光一转,又道:“不知我那九弟——”
这时,府中一名小厮匆匆赶来:“四爷,公子韩非求见。”
廊前的珠帘被侍女们缓缓掀开,韩非步入院中,就见韩宇停了手中落子的动作,起身朝他笑道:“老九,别来无恙啊。”
韩非朝他拱拱手:“四哥也是。”
韩宇将手一摊,示意他在棋桌对面入座,一面又道:“最近都城不太平,九弟你出行还应当多带点侍从才好。”
韩非无奈似的叹了口气:“四哥说的是,只是可惜在下府上那些皆为等闲之辈,不似四哥身边贤才济济,”说着若有所思地一瞥韩宇身后的韩千乘,不紧不慢道:“难为九弟分忧啊。”
韩宇顺着他的视线回眸一眼,旋即笑道:“这是我义子千乘,武艺过人,机敏超群,”接着又朝韩千乘道,“千乘,还不快见过九公子?”
韩千乘上前一步,朝韩非作揖道:“九公子。”
韩非朝人略一颔首,转而望向了面前棋盘内的棋局,沉吟片刻道:“四哥摆的这一局,莫非是棋经中的‘骊龙抱珠’?”
“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老九你的眼睛,”韩宇轻笑了一下,“骊龙乃黑龙,原是出自庄子的《列御寇》一篇,说的是一户贫苦人家的儿子潜入深潭,取得了骊龙颔下的宝珠,他的父亲得知此事,当即令其子毁去此珠,并告诫道:‘子能得珠者,乃骊龙寐也。’试想,若有朝一日潭中骊龙转醒,此子也必定十死无生。”
韩非点头道:“彼时有人拜谒宋王,得赐马车十乘,以此骄稚庄子,庄子便以深潭喻宋国国势之险恶,以骊龙喻宋王之凶残,暗指宋王转醒之日,便是此子陨命之时,”他倏而抬眼望向了韩宇,“常言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莫非四哥是想借这个故事告诉我,君主如骊龙,非在朝中还需得谨言慎行?”
“父王向来心性仁厚,怎可同狠厉的宋王之辈比之?这回是九弟你多虑了,”韩宇笑道,“老九今日难得来我府上,不如便替我看看这一盘乱局该如何解得吧。”
韩非的目光微微一闪,韩宇今日请他于府中赴宴,想来宴饮不过是个由头,一探口风才是真。眼前的“骊龙抱珠”之局,若按常理拆招,首选当为弃子——骊龙凶险,若所指并非君主,那就是在提醒他戒备身边人了。不由心中好笑,他的四哥倒还真是考虑周到。
于是开口道:“若按寻常对杀之法,局中白字可谓占尽先机,正所谓‘有眼杀瞎’,黑子似是再无翻身可能,四哥以为如何?”
“的确,眼下黑棋已成不入子之形,然而也并非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韩宇执起一枚黑子,“此处黑子若位扳,下一步白棋定当出止对杀黑负。”
一侧的韩千乘依言在棋盘中落下一枚白子,韩宇继续道:“现在白棋吃了黑棋一子,看似得利,殊不知正中黑子下怀,星位黑子已被做活,白棋若再欲强跳,或可保右边,然黑子只需再出一击反扑,便能使白棋上边全灭。”
“黑棋这一招弃子,反败为胜确实精妙,”韩非抬起头,“不过四哥邀我来此,不见得只是与九弟切磋棋技吧。”
韩宇看了一眼韩非:“老九你现在身为司寇,掌法/刑大/权,经手的案子我本也不该置喙,不过朝堂毕竟不似你这些年来求学的学府,有些事情还需小心为上。”
“哦,”韩非意有所指道,“莫非是九弟查案的途中,触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禁忌?”
“左司马刘意乃朝中重臣,不日前却于家中离奇毙命,”韩宇收回了视线,“刘意乃军政大员,隶属军部,直接效命于将军,此案本可由姬无夜亲自审理,亦可交由御史监,九弟你可曾想过姬无夜为何要专程在朝中举荐你审理此案?”
韩非漫不经心道:“或许姬将军念我年轻气盛,特意指派一桩疑案历练我?”
韩宇不愿同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沉声道:“九弟既称其为疑案,那么敢问此案疑在何处?”
“左司马的死本身并不稀奇,一剑封喉固然狠决了些,不过既然身为政/客,自然难免遭仇家惦记,”韩非微眯起眼,“想来这其中最为扑朔迷离的,还是由此案牵扯出的‘百越之地’四字。”
韩宇望向了眼前的棋盘:“百越之地,就如这局中弃子,价值耗尽后,便为执子者所弃。老九,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情还是好自为之。”
与此同时,毒蝎门的堂口内。
偌大的正厅内烛光昭昭,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周遭,与四周青苔遍布的石壁上散出的阵阵霉味混杂在一起,汇成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高台之上,卫庄伸手将贯入毒蝎子胸腔的鲨齿向里推进了几分:“三天前,袭击公子韩非的杀手是你的人吗?”
不住有殷红的鲜血自伤口处渗出,毒蝎子的双臂此刻早已没了知觉,虚虚地搭在嵌入胸膛的那柄长剑之上,艰难道:“不是,我什么也不知道。”
卫庄皱眉,猛然抽撤力将长剑向外一抽,失去了依托的毒蝎子登时双腿一软,“哐”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卫庄提着剑,泛着寒芒的刃锋轻轻擦过对方的颈侧:“是吗?”
毒蝎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了几口,哀嚎道:“谋杀一事绝非我们的本意,毒蝎门不过是拿钱为主顾卖命罢了!”
“谁给你们下的命令?”
毒蝎子紧紧地按着胸前的伤口,试图以此止住不断涌出的血液,声音都在发颤:“是百鸟!百鸟的兀鹫大人!”
“百鸟,”卫庄目光一转,“我要找的人在哪里?”
“在地牢里,”毒蝎子颤声道,“求......求大侠饶我一命!”
“看来你已经没用了。”卫庄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转手将长剑负于身后,转身朝地牢的方向迈去。
毒蝎子自创立毒蝎门以来,何曾受过这般折辱,见卫庄转身,当即心下一狠,掌间寒光一闪,悄无声息地从袖中抽出了一柄锐利的短钩,直朝对方的后心掷去。
卫庄暗叹了口气,有些人就是蠢得这般无可救药,腕骨一转,鲨齿剑于半空行云流水般划开了一道飘逸的长弧,“咣”一声脆响,淬了剧毒的短钩被一剑挑飞了数尺,接着分毫不差地扎入了毒蝎子的喉口。
“轰隆”一声闷响,地底暗室的石门缓缓开启,卫庄回望了一眼满地堆积的死尸,将长剑负于身后,持着火折子缓步走下了阶梯。
长长的石阶上零散地布了几具半截的白骨,骨架发黑,显然是有些年头了,卫庄皱着眉避过了,位于地下的石室一片昏暗,唯有手中火折发出的一圈红光,在这漆黑的暗幕中微微摇曳。
及至石阶末端,眼前隐约现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卫庄将手中火折往前一照,就见这间密室的正中处有一人正被腕骨粗的青铜锁链高高吊起,囚徒的须发皆已斑白,脸上缠绕的绷带松散开来,露出了右侧脸颊上一道触目惊心的剑疤。
长长的疤痕自右目一路延伸至了唇角,透过脸颊上微微外翻的皮肉,得以想象此人当年所负的那一剑该是何等惨烈。卫庄认出眼前苍老的囚犯正是三日前韩非离开紫兰轩之际,于对街小巷内暗中窥视之人,皱眉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囚徒的嗓音苍老而又沙哑:“一个多年之前就该从这世上消失的人。”
卫庄收回了火折,若有所思道:“你来自百越?”
“百越?”那人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忽而纵声大笑了起来,“没想到如今竟还有人能记得这个名字。”
卫庄面不改色道:“左司马刘意是你的仇人?”
“刘意,你怀疑他的死是我所为?”那人冷笑一声,目光陡然锐利了几分,“刘意其人自然罪该万死,我却......”
囚犯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有一股细细的血丝自他起皮的嘴角渗出,他喘息着抬眼打量卫庄片刻,哑声道:“‘百越之地’四个字背后隐藏了太多秘密,若阁下听我一句劝,还是早日就此罢手吧!”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轻笑:“可惜他收不收手可不由你说了算。”
紧接着就是机关运转的隆隆轰鸣声,密室的石门正在缓缓关闭,卫庄猛然抬眼望去,只见密室外侧处不知何时悄然立了一位清瘦的黑衣男人,正是百鸟的首领墨鸦。
见卫庄望来,墨鸦唇角一扬,笑道:“今夜你们二位谁都别想从这里出去。”
眼看高处的石门就要缓缓合上,卫庄将火折朝边上一抛,提剑飞身直朝唯余一线的石门口处斩去。
墨鸦见状,不慌不忙地并起食中二指,朝那夹缝中凌空弹出两片墨色的翎羽,直往那密室中的囚徒身上刺去。
卫庄目光一转,隔空一记斜劈,萧萧剑气擦着囚犯的脖颈而过,不偏不倚地斩断了势如利箭的两片飞羽。漆黑的羽毛在空中悠悠打了个圈,悄然坠地,同一时间,头顶的机关石门发出一声刺耳的闷响,轰然合上。
这时,密闭的石牢墙头忽有大量黑色的稠液顺着砖缝徐徐淌下,囚犯的瞳孔骤缩,低声道:“这是百越采矿时用的石漆,遇火即燃。”
大堂之内,墨鸦拈了一根翎羽,将其置于火把上点燃了,接着朝地上一掷,通红的火苗遇上石漆,顷刻间化作熊熊烈焰侵入地牢,势不可挡地朝四面八方蔓延开去。男人低沉的嗓音由内力清晰地传入石室:“一个坚固的石牢恐怕不足以困在鬼谷传人,希望你不要介意在下今夜的热情款待。”
四公子府内,韩非伸手撤去了棋盘中的数枚棋子,将棋局重新归回了最初的“骊龙抱珠”一势,韩宇扬眉,正对上他九弟朝他望来的视线。
“四哥以弃子换得黑棋反扑,实为一招妙手,”韩非笑道,“只是四哥可曾想过,或许此局还有另一种解法?”
韩宇直直地望向他:“愿闻其详。”
韩非朝手边的棋笥内取了一枚黑棋,黝黑的棋子在日光下映出了一点淡淡的绿光:“局中黑子的下法若太过悠缓,则将沦为不入子之形,因此这一步应采取断然的手法。”
“如何断然?”
韩非一笑,抬手将黑子落入了局中,“黑棋若普通地从外部进攻,确实希望渺茫,但若能反其道,深入白方腹地,白子便不得不提。”
韩宇一滞,缓缓将白子放了上去:“原来如此,这样一来黑子只需再位扳,便可使白方本是无条件的吃黑转为劫争,黑棋反败为胜。”
“孙子在《九地》一篇中曾有言——置之死地而后生,”韩非抬眼看向韩宇,“想来若没有深入虎穴的勇气,又如何得来虎子,不知四哥意下如何?”
另一边,尸骨累累的蝎子门内一片寂静,身侧烛台上的火苗微微晃动了一下,紧接着,脚下的地面竟开始剧烈震动了起来,墨鸦心中一动,猛然回过身去,只听暗室口处一声巨响,紧闭的石门竟生生裂作了两半。
墨鸦的瞳仁骤缩了一下,刚才的那声巨响之中,似乎还伴了一阵高亢的长啸,宛若苍鹰啼血,一时间竟令他无端想起了传说中的龙吟之声。
无数断砖碎瓦纷纷而落,扬起了漫天飞尘,他定定地朝暗室的方向望去,就见一片灰黄的尘雾之中,陡然探出了一只虬曲的利爪!
墨鸦心头重重一跳,猛提一口真气,飞身退开数丈,这时纷扬的灰烬散开,卫庄自烟尘中缓步而出,他肩上架了一个苍老的男人,正是方才地牢中的囚犯,莫约是被点了睡穴,陷入了昏睡之中。
墨鸦对上他森然的视线,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句:“看来这样的地牢要困住你,的确不太现实。”
卫庄将肩上人卸了下来,冷声道:“你就是百鸟的首领墨鸦?”
“被你这样的人记住名字,还真是令人不快,”墨鸦微眯起眼,“其实我今日来此,是想带给你一句忠告。”
“是什么?”
墨鸦沉声道:“夜幕降临,还不是最黑暗的时刻——因为梦魇还没有开始。”
“梦魇,”卫庄眼皮一掀,“这倒是有趣,不过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一点。”
墨鸦笑道:“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人族的一句俗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千百年来,凡人始终视我等异族为洪水猛兽,人人得而诛之,”说着目光一转,“既然他们不把你视为朋友,你又何必煞费苦心地融入其中?”
“煞费苦心?”卫庄冷笑,“这话说的好像该是你们这群终日为口食奔波的‘百鸟’吧。”
墨鸦笑了笑,没理会他话中带的尖刺:“苍龙折角之痛,我等河鲫自然不懂,只是但愿你届时不要追悔莫及。”
话音未落,身形陡然散作了漫天鸦群,朝门口飞掠而去,徒留余音回荡室内:“我的话言尽于此,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