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加州,临时安全区。
韩非透过身侧巨大的落地窗向外望去,地平线的尽头海线与天空连接在一起,瑰紫色的霞光由天际弥漫开来,染红了一望无际的海面,像是一层轻柔而缥缈的雾气,漫不经心地贴着层叠的浪花游走。
与这怡人的景致格格不入的,是落地窗的内外堆积的尘螨以及漫窗飞溅的血渍,靠近地面一些的地方,飞扬的鲜血早已发黑,连一丝零星的血腥气也不曾残留,这里本是加州滨海一处地价高昂的写字楼,如今据“浣熊市事件”爆发八个月过去,报废的空楼几经易主,现在成为了境内为数不多临时安全区内的一处研发中心。
他在窗前伫立了片刻,转身朝门口走去,这时,办公隔断里像是有人叹了口气,一阵辘辘滚轮声起,有人蹬着黑色的转椅缓缓从工位上“飘”了出来,正好与他打了照面。
韩非看着对方手里厚得和板砖一样的专业书,眉梢动了一下:“天明?”
“韩先生,”荆天明一下从转椅上跃了下来,抓了抓后脑,抱歉地笑了一下,“呃......我没想到这里还有别人。”
“这么晚了,”韩非问,“你怎么还在这里,是在等盖聂?”
“哦,”荆天明把书放回桌上,目光飘忽了一下,“是程序的事......”
韩非记得几天前基地里有人从城市另一头的校内实验室运来了几套检测设备,但因为中途断电,加之大半年没有启用,似乎在运行上出了什么故障,问:“进展不顺利吗?”
“何止一个‘不顺利’,”荆天明耷拉着眉头,叹了口气,“我怀疑不是我在debug,而是bug在搞我。”
韩非不是技术出身,平日里对编程的了解仅限于用python辅助一下办公效率,给不出什么建设性地建议,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腕表:“就要过饭点了,现在不比从前,没有24营业的快餐店可以‘凑合’,你的晚餐呢?”
“我找人带了,”荆天明应了声,目光落在韩非臂弯上那件浅灰的毛呢外套上,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这外套有点眼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见过,眨了一下眼睛,“韩先生呢,是在等人吗?”
韩非瞥了眼楼层尽头的会议室:“算是。”
荆天明点点头,抬头看见屏幕右端调试器上密密麻麻的托管代码,没忍住再次叹了口气:“自从来到这里,没有deadline的日子简直比有还可怕,”他说着摘下眼镜揉了把脸,自暴自弃地说“我觉得我再干下去,离猝死也就不远了。”
“基地里也不止你一个程序员,”韩非想了想,顺手从拉了条椅子坐下来,“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
听到有故事,荆天明的眼睛一亮,自从丧尸病毒扩散以来,一切与互联网相关的有线设备统统成了无用的摆设,娱乐方式一夜之间简直退回了几十年前:“是什么故事?”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韩非把手上的外套一折,展平了挂在靠椅的背后,修长的眉梢轻轻动了一下,“姑且算是个......妖物求仙的故事,你有兴趣吗?”
荆天明:“......”
他看着眼前一身西装革履的韩非,眼皮轻跳了一下,迟疑着点了点头。忽而又想起几个月前他从世界的另一头来到这里的时候,途径大片廖无人烟的荒漠,几十个小时的漫漫车程里为了集中精神,盖聂也为他讲过“故事”,那可真叫一个......平铺直叙。
韩非注意到他的神色,笑了一下:“都是临时编的,就当是打发时间。”
他说着,略微坐正了一些:“且说几千年前,春秋战国的时候,在立春的一场由暴雨引发的山洪过后,嵩山的某处谷底出了一条蛟龙,都说虺五百年为蛟,而蛟千年为龙,他也不知究竟是生而为蛟,还是由虺修炼而来,经了一番天劫,修为渐长,便不再满足囿于这一方山川之中。在化蛟的第二个百年,急不可耐地飞离了山谷,来到黄河的咽口,想要一跃龙门。”
荆天明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追问说:“那么结果呢?”
“按说,这条蛟龙应当确实资质不俗,要不然,也不可能年纪轻轻挨过雷劫,”韩非顿了顿,“但他或许忘了,蛟龙蛟龙,虽有个‘龙’字的尾缀,到底不是真龙,不过池鱼尔尔。再说了,那龙门又岂是那么好越的?”
“我在想,”荆天明想了想说,“就算是在传说里,这世上真有那么一扇‘龙门’,能让鱼儿们一跃成龙吗?”
“这个么,”韩非笑起来,“你都说了,鲤鱼跃龙门不过一个传说,是古代人们臆想出的故事,但是要我说呢,这件事或许就和佛教里的积德行善一样,讲究心诚则灵。”
荆天明撇了撇嘴,心说要是成仙那么简单,人人都在家念经不就得了,要什么夏三伏冬三九的刻苦修行,但还是忍不住问:“既然没有这样一扇龙门,你又怎么知道那条蛟没有成功呢?”
韩非:“没有龙门,但不妨有些别的,更危险,也更容易让初出茅庐的新手们声名鹊起的东西。”
“你是说,”荆天明想了想,“向已成名的高手们挑战?”
“没错,”韩非一点头,“对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来说,向宗师级的人物挑战,无疑是一个回报率相当高的方式,又或者,只是乘着年轻,不知天高地厚,无论如何,那条蛟在出山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位奇异的百越巫师,来人的实力显然非比寻常,可他也却也不躲,反倒纵身直迎了上去。”
“巫师?”荆天明一皱眉,“那不就是凡人吗?”
“奇就奇在这里,那巫师穿着奇异,自称是朝内王上亲封的国师,明明是一届**凡胎,身上却竟有种匪夷所思的渊岳气质,真是不是神人,却胜似神人,”韩非缓缓地说,“你说他图个什么呢?”
荆天明对一个凡人巫师的毕生追求什么兴趣,紧张地追问说:“他们交手之后,那条蛟龙怎么样了?”
韩非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哦,那条蛟龙,你想,他修行不过百年,又不是什么真龙转世,技不如人,自然是输了。”
“怎么这样,”荆天明一噎,“照这么说,故事的主角该是那位百越巫师。”
“主角就一定需要攻无不克吗,”韩非笑了一下,“虽然输了,但故事才刚刚开始,原来那名国师此行嵩山,就是看中了不日前山川走蛟,想要前来捉拿这条蛟龙。”
荆天明眨了一下眼睛:“那他可当真了不起,这是为了为民除害?”
“为民除害,”韩非垂着眼,“你这么说倒也不是不行,但真说起来,他是为了‘国势安康’,或者更阴谋论一些,未尝不是为了一己私心。”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荆天明问,“而且如果是为了仕途,他都已经位至国师,再往上,那可不就是......”
“这个么,你不妨接着往下听,”韩非说,“且说那国师降服了蛟龙,将其带回王都,却没有急于上奏邀功,而是在不日后的新王宫动土的祭祀大典上,将那条蛟设为了大典的祭品,为了防止他挣开桎梏,国师还特设了一座下悬宝剑的‘悬剑桥’,以此镇之。若干年后,王宫建成,原先的祭坛变作了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清清湖水淹没祭坛,淹没拱桥,也淹没了滚滚前尘往事。”
“那后来呢?”荆天明张了张嘴,“既然先前说那条蛟颇有些实力,他总不会一直被镇在王宫的池底吧?”
“再后来......”韩非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了玻璃窗外最后一抹落日的残影,基地的太阳能发电设备不多,产出的电力只够勉强维持研发组计算机和一些小型调试设备的运转,过了黄昏,若没有燃起的篝火,就是彻底的黑夜。
他顿了顿:“也不知过了多少年,等到斗转星移,王朝更迭,昔日金碧辉煌的玉宇转眼不过一处萧条的前朝旧址,朱漆碧瓦上尘螨横生,这时候,这座沉寂多年的冷宫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荆天明不由自主地坐正了一些:“难道当年的国师一直没有死?”
“不,纵使百越国师天纵奇才,也终不过一届凡人,哪里抵得过年岁的蹉跎?”韩非摇了摇头,“前面说了,不知不觉间王国已经易主,新王宫就建在冷宫以西数里地之处,而这位擅闯者么——”
荆天明脱口说:“该不会就是朝中哪位失势的公子吧?”
韩非:“......”
他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差点没喘上来,荆天明没有注意到他的古怪的神色,斩钉截铁地说:“故事里不都这么讲的吗,就像是齐国的那个公子小白,齐......”他尴尬地抓了抓耳背,“齐什么公来者?”
“你是说齐桓公吗,”韩非说,“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争夺王位的故事?”
荆天明对这段历史其实并不熟悉,像是猝不及防被上课点名的学生一样,含糊地点了个头,企图蒙混过关。韩非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但是不受宠的公子时时有,管仲与鲍叔牙这样的贤才却难得。”
“那都是几千年前的旧事了,”荆天明一摊手,不以为意地说,“老话怎么说的,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了——对了,那么那条蛟呢,他后来怎么样了,是被那个公子救了吗?”
卫庄从楼层深处的会议室出来时,外面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他快步穿过一排排空荡的工作隔间,快到门口的时候,听到前方隐约传来了交谈的人声。
他循声走去,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略微提高了音量:“等等!那条蛟最后就这样......他不跃龙门了吗!几百年的修为,就不可惜吗!”
韩非本来就是随口诌的故事,没想到荆天明这样激动,眉梢动了一下,随口说:“那谁知道呢?”
他的目光一转,看到了卫庄,起身朝他打了个“稍等”的手势,一边拿起了椅背上的外套:“不过你想,就算他真的成了仙,从此在天上孤零零地一个人,忌五谷,饮露水,红尘杂念一朝尽断,这样的生活难道不是也很无趣吗?”
荆天明张了张嘴,忍不住说:“可是千年的修为,就这么拱手让人了吗?”
卫庄来到两人身边,扫了荆天明一眼,眉梢一动:“既然是自己的东西,为什么不能送?”
韩非冲他笑了笑,上前低声道了句辛苦,将手上的外套递给卫庄,转身朝还在工位上的荆天明道了别。
两人打着手电,顺着安全通道一路下行至地下车库,韩非侧头问:“盖先生这趟出行有什么收获吗?”
卫庄看向他:“我以为你会对他有所抵触。”
“怎么说,因为他是大秦集团的前员工?”韩非一偏头,“真要说的话,盖先生之前作为嬴政直属的助理,倒让我对他的能力十分肯定。”
“你还真是......”卫庄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他得到消息,星魂在半个月前叛出了大秦,具体的逃脱路径与方式仍不确定,但大概率是跳海,想来是幕后有人接应。”
韩非一挑眉,对此倒不怎么讶异:“确实,他从一开始担任的就是大秦的技术顾问,比起效命于大秦集团,倒更像是对阴阳咨询公司直接负责。”他想了想,“虽然我从前和他的接触的不多,但以星魂的性格,估计是早作了打算。”
“仔细回想起来,”卫庄说,“说不定当时星魂以大秦的名义窃取的血清,只不过是为了中饱私囊。”
“这倒也不无可能,甚至还有一种情况,他就是因为妄图将血清占为己有,或者说,传给他背后的接头人,整个过程却没能做到天衣无缝,败露后不得已才临阵叛变。”他说着,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好吧,我知道,这只是假设。”
卫庄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还有一件事,星魂出逃的时候,大秦派了狙击手暗狙,却没能致命,但后来又有人声称在加州西南一带见过疑似星魂的人,似乎是用纱布蒙住了半边的眼睛。”
他顿了一下:“这件事你怎么看?”
“如果当时真有狙击队在附近,用的又是大秦自己的渡轮,”韩非说,“以他们的实力,没有狙偏的理由,除非——”
卫庄把话接下去:“除非是内部有人,狙击队长或者是其他高层,不想置星魂于死地。”
这时,两人已经来到了负二层的地下车库,韩非打开了车门:“那个蒙恬,还记得吗,当时他和星魂似乎是一个独立小队的。”
“而且默契非常,”卫庄上了车,却没有立刻发动,“说起来,你刚才在楼上和荆天明聊什么?”
“他好像不太熟悉这里的工作,”韩非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他讲了点现编的玄幻故事。怎么,你也想听?”
卫庄被“玄幻”两个可怕的大字噎了一下,顿了顿才说:“你还会讲这个?”
“都是临时胡编的,这叫苦中作乐......”韩非眨了眨眼睛,煞有其事地侧头看向他,“我说卫庄兄,你该不会在吃一个小鬼的醋吧?”
卫庄:“......”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试图不跟这人一般计较,随口说:“他这个年纪,要是放在从前,也该大学毕业了——”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这话简直有越描越黑的嫌疑,就这么生生地卡了壳。韩非半弓着腰,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卫庄停了步子,想要伸手扶他,下一刻,却猝不及防被韩非按灭了手电。
一片黑暗中,一股隐约的薄荷味靠了过来,有人倾身覆上了他的唇瓣。卫庄缓缓闭上了眼,伸手搂住了韩非的腰,低头加深了这一吻。
唇分时,韩非扣着他的五指,伸手擦了擦卫庄的唇间,低声问:“要在这里吗?”
没有了正常的电力供给,负二层的车库几乎就是漆黑一片,唯有车内的指示灯上尚泛出一点隐约的荧光,韩非的眼睛此刻却亮得出奇,直叫人移不开眼睛。
卫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探进韩非的外套,轻轻拂过他内侧衬衣的纹理:“车上不知道还有没有东西......”
打断他句子的,是一个温热的吻。韩非支起一条腿,起身来到了主驾,几乎跨坐卫庄的身上,含混地喃喃说:“我有点想你从前的那辆吉普。”
当时两人离开浣熊市,驱车越过茫茫荒漠,来到沿途第一个大型城镇时,吉普车的引擎似乎出了故障,两人就地换了一辆更轻便的新车。卫庄伸手覆上了韩非的后颈,指腹轻擦过他的脸颊,轻轻笑了一下:“觉得它更宽敞?”
韩非也笑起来,低下头,蹭了蹭卫庄的脖颈,柔软的发丝擦过颈侧,带起一阵别样的痒来,卫庄的心跳略微加速了,仰头吻了吻韩非的眼睛:“回家,我想听听你的那个故事。”
*这篇番外其实算是《成灰》和《倾杯》的联动(咦),大家有兴趣可以瞅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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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