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二年七月,长安,兴庆宫沉香亭。
当今天子怀揣着黑棋棋篓坐在亭中的小几前,面色肃然思忖着,过了半刻,才在棋盘上布下一子。
李隆基道:“长源,你真是把难题全出到朕头上了。”
与今上对坐的青年道:“以陛下之明,纵有难处,自是能解。”
李隆基再度抬眼打量面前这个六岁起就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孩子。他有些天才,所以自己早早命他待诏东宫,和太子一起长大。就是性情有些冷淡,相处起来费心,但这些都不是大问题。
只是……
李隆基轻轻一叹,捋须道,“一个人就算有天人的能耐,也只能一条路走到底,最终只为寻出一个所有人都满意的结果。”
李泌听到此处,以为皇帝有事关储君的问题要问。结果下一分,今上低头扫了眼残局,“长源,你跟朕说句实话。”
“你想娶我的女儿吗?”
李泌身形一僵,一段鹅黄色身影迅速掠过自己的眼前,又立刻恢复原样。
李隆基将他的异样尽收眼底,心里笃定了个十分,继续道:“二十一娘是个玩性大的孩子,没在长安长大,在凉州待野了,性格泼辣了些,朕一直担心她的终身大事……你们若情意相投,朕也没道理不成全。”
李泌立刻低首下拜,“臣是个常宿山野的粗人,不敢肖想公主。”
话说到这儿,李隆基心里火气上来了,“你平常四方游浪,读书修道,朕让你回长安,你知道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李泌一时沉默。
“辅弼东宫。”
“那你去引诱公主干什么?!”
李隆基说着,棋篓掀翻在地,黑子立时撒了一地。显然是真动了怒,又继续指着这个不识时务的聪明人骂:
“她是谁所生,又是谁的血脉,你最清楚。朕怕太子难以服众,想你来帮帮他,不是让你把事情越搅越乱!”
最后李隆基冷冷撂了一句话,离开了亭子。
“你若是志不在此,就摘了官印滚回山里修道去吧。”
李泌将账单和信件收好,言简意赅的问。
“什么条件。”
昨夜太子的军队被守卫拦住,说是右相特令,进出的军队也要一个个查,死活进不了东市。进去之后才知道寿王已经将圣人接回了宫里。
太子一直待在大同殿里主理朝廷和寻找皇帝的事宜,却被禁军看着哪里也不许去。
李元照既然已经联合过右相打压太子,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帮自己。
公主道:“逃了的蚍蜉,别再查了。”
李泌低着头回绝:“可开这个靖安司的目的就是一查到底。”
就知道跟他说不通。
还是去跟太子说比较有用。她自己该办的事已经办了,便想离开。
李泌立在原地,问:“你认识鱼肠?”
她听见身体一僵,但只有一弹指,立刻恢复了正常。扭回头问:“你怎么知道?”
案子没破时,鱼肠曾被抓到过靖安司中。
李泌独自提审,为了笼络人心,替她解了一半的绳。鱼肠挣扎间从怀中掉出一枚琉璃玉辔,样式粗糙,玉质也不好,但他觉得特别熟悉。
他拿起来仔细端详,鱼肠冷冷道:
“还给我,不然我会让你死的很难看。”
“这块玉是谁给你的?”
“你不需要知道。”鱼肠坐起来幽幽道,“你不是查案吗?查不出来,你这个官就完了,问这种问题,究竟是急还是不急?”
过了半晌,李泌目光略向她,“我有一个朋友,本来是长安人,去年才从陇右回来,她同我说,回长安的路上路过一间刚经过械斗的客栈,人全都死了,她从一对情人身上捡到了一块玉。”
鱼肠闻言一怔。
李泌拿着这块玉在她面前扬了扬,“你若认识她,就交代些有用的东西,别牵连到她。”
鱼肠态度已经开始松动,一转念,接连笑了起来,一直都没停。
“你笑什么?”
“原来你就是她说的那个。”鱼肠面露鄙夷,目光转向他,嘲讽道:“害怕她爹,不敢娶她的孬种。”
李泌立时怒气上头,想喊禁军进来,下一分勉强强忍了下去。
“你一个收金杀人的杀手,只知爱恨恩仇,这么想也正常。”他一叹,平顺气息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被困着的囚犯。
“问题是,你有多了解她?”李泌戏谑的问。
“你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最信赖尊敬的人是谁?还是知道她家中发生过什么?她一个长安人,又为何会在陇右?”
李泌缓缓走近,想要看清她说这话的表情。
鱼肠面上敌意少了些,不再把他当成那些该死的尸位素餐的官。
“我是现在不能娶她,但也会想尽办法护她。你如果真是她的朋友,就做些朋友该做的事。”李泌淡淡道。
见鱼肠不再说话,李泌终于问起正事。
“蚍蜉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不多时,李泌问完了,准备离开这间独自关押重犯的耳室。
鱼肠叫住他,“二十一娘到底是谁?”
李泌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不知道,对你们两个都好。你今日落在靖安司,尚不至于有人能杀你灭口,其他的,我尽力救你。在此之前,你最好能待在这儿,别想着逃了。”
鱼肠不屑冷笑一声。
真是当官的好料。
“那你又为什么不能娶她?”
李泌依旧背对着鱼肠,身形未动。
“难道真是因为害怕?”鱼肠继续道,“我瞧你头脑手段都不差,不可能一点办法都没有。”
李泌回过头。
眼前是危害长安的死囚,自己原本可以不回答,但她终究是她的朋友。
“有的人生不逢时,就有的人天将降大任。等有一天,我能扫清所有障碍的时候,”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她就只能嫁给我了。”
可现在又不同了。
寿王原本已经毫无野心,现在因为救回皇帝重获圣宠,又有公主和李相相助。
就算他谋划如天人,太子也是寸步难行,毫无胜算。
李泌话锋一转,“我可以不追查萧规和鱼肠的下落。”
这不是李泌平时雷厉风行的作风,公主一时没反应过来。
“结案呈文上,我会写他和张小敬在打斗中被寿王的兵乱箭射死,昨夜死了那么多人,找个血肉模糊的尸体对寿王来说应该不难吧。”
他转侧与公主相望,提出了他的条件,“如果来日是寿王登位,麻烦公主求情,让寿王放过太子一条命。”
李元照只想叹气,他有这样的才智,为什么偏要帮那么一个三哥呢。
“昨夜是太子在大同殿主事,虽然无功,但也一点错没有,只不过显得无能些罢了。父皇到现在也没有任何责怪太子的意思,他暂且不会有事的。”
“何况,”她说着一顿,“我阿兄善良仁厚,他此时有没有争储之心,能不能登上皇位,我都无法作保,但就算有那一日,他不会杀自己的兄弟的。”
“倒是你。”
李元照望回他,“父皇那么多儿子,区区一个太子,没了就没了。可往后的李唐江山,不能没有你。”
李泌一言不发。
“的确,就算我哥什么也不做,李相也总会整治他,太子总有问罪之日,连你一起发落的时候,你当如何?”
他略垂首,杀身之祸,说起来态度也风轻云淡,“我既选了他,满朝都会当我是太子的人,无法再改。”
公主无可奈何,“你就不能为长安,为关心你的人想想吗?”
路过的吏员全部匆匆跑过廊庑回到大殿。
她拿出极少施与人的耐心,“我看了吏部的上表,过几日父皇会把你调去做长安令,预备中书。从那时起,你不要再和任何一个皇子来往了……”
李泌原本只是默默听着,此时抬头打断:
“阿照。”
他已经两年没有这么喊过她了。
李泌对她温柔回顾道,“从昨天我就知道,你真的长大了。你为我着想,我很高兴。可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谁也不能越过他人去替他人做决定。我有我的宿命要自己去面对。”
“一切我都有安排,不会伤了自己的。”
李泌更不想伤了她。
惠妃在时,众臣就拥立寿王,那时李元照尚小,天子就忌惮武氏和李林甫一起篡权,草草立了现在的太子。
此时皇帝若再考虑寿王为储,过往忧虑回来了,若真下了决心,有一半可能会夺公主兵权,但必定会将她草草嫁给一个羸弱的世家子弟。待太子和寿王斗出结果时,再宣布储君人选。
太子失势,还是公主牺牲,哪个先哪个后,他尚且无法预料。
倒不如……
元月十五,兴庆宫大同殿。
“听说你昨天跑了一天,还被贼人劫去了,勉强逃回来继续办案抓人,真是尽心了。太子和你救长安有功,朕还没问你,想要什么封赏。”
李泌缓缓下拜,举手行礼道:
“此案能破,皆赖天子之明,臣不敢居功。”
李隆基正站在玉阶上,侧过身道:“你怎么也和他们学上歌功颂德那一套了。”
他回到御座上,“今日不是上元,宫门一会就关了,现在宫里乱的很,朕可没法留你待这儿一夜,有什么话都快点说。”
“臣确有所求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