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儿子病重发热,李世民自是焦急万分,昨儿阿姊来人说小家伙一切都好,怎的一个晚上就开始发烧了?
虽说小儿体弱多病乃是常事,但相较家中其他崽崽安然无恙,李承乾每每进宫都要生病——落水、腿伤、发热、昏迷,隔段时间就要发生一次,近乎都快成了规律。
肯定不是自家儿子的问题,必定是他那亲兄弟的手笔,对此极为有自信且护短的李世民如是想到。
坐朝结束后,李世民立即跟着李渊回到甘露殿,甚至都没在意同时跟来的太子与齐王,满心唯有病痛交加的儿子。
“二郎,还有事要呈奏?”李渊坐在御座上,面色平和:“若没事,等会,随朕一块去看看乾儿,方才宫人来报小家伙还没退烧。”
“儿臣是为此事而来,”从李渊的口吻中不难听出陛下对儿子的看重,但李承乾进宫多时,亲生父子分离多日,李世民岂能随意作罢,没有任何犹豫开口请示:“承乾叨扰父皇良久,昨日生病还得父皇亲自照顾,父皇日理万机,儿臣着实愧疚,想着要不把承乾带回去照顾?”
听着儿子打算来“抢”孙子,李渊眉头一挑却未多言,倒是站在一旁的李元吉语气讽刺道:“二郎,这是在怪父皇没照顾好你家宝贝疙瘩?”
明明在说白,李元吉非得扯顶黑锅扣着,李世民自是不满,眉头紧蹙反驳道:“胡说八道什么?我刚才所说之话,哪句能让你臆想到我有责怪之意?肆意颠倒黑白,你可还把我当做亲生兄弟?”
“二弟此话言重,”李建成在旁端着谦谦君子的架子,俨然一副好兄长的模样:“四弟口笨舌拙,难免引人误会,但方才你也说并无此意,承乾作为孙儿,承欢父皇膝下,受天恩教养,岂非好事?”
软刀子杀人,李世民抿紧下唇才没把心头实话说出来,哪个好人家会乐意把心爱的孩子送给别人蹉跎,还动不动就受伤、生病。
“正如大郎所说,承乾发热病痛,就算二郎为人父,忧心如焚,但太医令的岐黄之术总好过府医吧?莫不是二郎麾下能人志士多于父皇?”李元吉不放过任何能够拉踩李世民的机会,眉梢一挑,咧嘴冷笑道。
“听闻昨夜承乾发热,父皇亲自照顾,应是没休息好吧?”李世民避而不谈,另起话题。
李渊揉向酸胀的太阳穴,看着生龙活虎的儿子们,只觉得精力不济,越发觉得孙儿的懂事省心,自是懒得与他们多费口舌,借着李世民的台阶说道:“你们兄弟几人若是没事,朕带二郎去看乾儿。”
虽然没能得偿所愿,但亦是在李世民意料之中,甚至还诧异向来偏心的李渊竟会这般轻轻放下,连忙应下免得他的兄弟又给他挖坑:“谢父皇。”
李渊的转变显而易见,李建成走在其后心中莫名不安,若是寻常家翁偏爱长孙,即便将家产全数让与二弟,他亦有建功立业的雄心与能力,但偏偏这位家翁是天下之主。
至高无上的帝位独一无二,身为嫡长子,乃宗法制最为正统的继承人,他不能让,不能退,更不能输。
走于最后的李元吉分别打量着面色阴郁的大郎和面露喜色的二郎,他无声冷哼摇头,俨然一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姿态。待陛下携秦王走远后,跟着太子回到东宫的李元吉立即换了副嘴脸,皱眉全然关切道:“大郎,我看陛下对二郎的态度都缓和许多,恐怕其中少不了他好儿子的手笔。”
李建成没接话,他自然不想承认二郎长子的优秀,但事实摆在眼前无可辩驳,半晌,他幽幽叹息道:“你上次与我说的事,该办就办,放心去做,一切有我。”
看着李建成狠不下心,优柔寡断之态,李元吉心中不耐,但面上仍故作兄弟情深,豪迈承诺道:“大郎安心,这事是我安排的,与你无关。”
不出所料,李建成自是不能让兄弟兼盟友的李元吉一力抗下,于公于私,他身为大郎,自要疼惜幼弟,庇护属臣:“我终究是太子,其仅为幼子,若陛下怪罪,不过训斥罢了……”
这倒是实话,无论其他儿子怎么受宠,若是没有李世民不容忽视的赫赫军功以及日渐强大的班底,李建成的太子之位其实十分稳固。
可惜,有了李世民,储君之位不稳便成板上钉钉的事。
兄弟二人的谋算终究只是私下筹划,李世民自然无法知晓,跟在陛下身后进了殿,扑鼻而来便是浓厚的药味,抬眸就看着蜷缩于被褥之下,小脸烧得通红的儿子,霎时,眼眶就红了起来。
“承乾?”李世民的动作轻柔,全然不复战场上骁勇善战的将帅英姿,此刻唯余慈父模样,声音更是哽咽难语,他低头触额感受到孩童发热的温度,听清幼子呼吸困难:“阿耶来看你了……”
本想就这样浑浑噩噩睡上几天的李承乾突兀地感受到水滴落在脸颊上,发烧头昏到不知何处的他甚至还想开口喊自家老爸,他房间里的空调是不是又漏水了,费力抬起眼眸就看着垂泪的李世民。
愕然混合着莫名感动,李承乾咬着牙抬手轻轻擦拭李世民无意识落下的眼泪,像是哄现代世界的爸爸,熟稔而又柔和,发音因鼻塞而含糊不清:“怎么又哭了?”
还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自有记忆以来,在李承乾的印象里,他的爸爸像个无所不能的超人,能文能武,相貌出众,交友广泛,但爸爸又会在他生病的时候自责哭泣,也会在外受了气有了委屈,悄悄伏在妈妈膝上撒娇。
故此,在面对与他爸爸颇有些相似的李世民时,李承乾从最初的诧异到之后的习以为常,过渡之平和,犹如早已习惯。
孩童烫乎乎的小手轻轻擦拭脸颊上的眼泪,李世民只觉得心头一酸,可又不愿意让李承乾忧心,强颜欢笑:“可还有哪不舒服?”
知晓病痛还有五天才会痊愈的李承乾无奈摇头,他明白这病能痊愈,但太医令不知内情,甚至生怕他被烧傻,开了一副接着一副的退烧药,还没喝进嗓子眼就被他本能地呕出,现在张嘴全然是苦涩中药味,着实反胃恶心。
“我不想吃药,”李承乾虚虚捏住李世民的衣角,咽下打嗝上涌的苦味,小脸皱成一团:“阿耶帮我与翁翁求求情,过几日就好,别开方子了。”
这话别说李渊,仅是李世民这亲爹跟前都过不了关,但难得见长子撒娇,李世民柔下心肠,开口哄道:“好,阿耶一定求求翁翁,但翁翁答应之前,承乾要乖乖吃药。”
坐在父子二人不远处的李渊眉头一挑,二郎这样宠孩子可不行,更不能让他来背黑锅,清了清嗓子便开口说道:“二郎如此说了,朕便成人之美,太医令不必再开方子熬药。”
不等李世民反应过来,李承乾挤出最后几分清明意识连忙应下:“谢谢翁翁!”
之后便顾不上李世民欲说还休的神色以及李渊等着看戏的表情,李承乾握着阿耶温凉的手,再次陷入沉睡。
再三确认孩子睡着后,李世民蹑手蹑脚地抽回手,转身看向李渊:“父皇,承乾的病还请父皇让太医令多费心,毕竟,良药苦口利于病。”
“忠言逆耳利于行,”李渊悠悠接上这句,抬眸与李世民对视:“你既明白这道理,朕希望你能知行合一。大郎与四郎与你偶有矛盾时,别总是一意孤行,非要争个输赢,弄得兄弟不睦。”
面对帝王无时无刻的猜忌和敲打,李世民厌烦而又无奈,喉头犹如吞咽苦水般难受,半晌才缓缓压下脾性,开口说道:“儿臣知道了。”
“知道什么?”李渊看得出李世民的抵触,方才平和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
本就厌恶被父亲猜忌的李世民,自然不愿服软,父子俩针尖对麦芒,他撇过头不愿直视天威:“请父皇明示,儿臣该知道什么,又不该知道什么?”
“你是觉得朕错怪你了?”李渊重重放下茶盏,声响之大,在一片寂静中犹如雷霆。
“儿臣不敢,可儿臣不解,为何父皇总是不信我?难道只有大郎,四弟是父皇的儿子,我就不是吗?”李世民双眸泛红,其间更是流转委屈与不甘,他望着李渊,那位将他从小就带在身边的阿耶,亦是如今高高在上的陛下。
许是李世民眼中失望太过明显,李渊莫名心中涌起怒火,斥责道:“放肆!朕看你是心大了,心野了!连朕都不放在眼里!来人,把郡王的戒尺给朕拿来!”
他们的动静极大,不过也没吵着李承乾安眠,他知道这事已是第三天黄昏,一连睡了两个晚上,意识相对清醒的时候。
“阿耶被翁翁打了?”李承乾喝着温热的粟米粥,诧异看向遂安夫人,“现在伤势严重吗?我记得翁翁上次给我的药膏可有这方面的功效,若有就让人送给阿耶。”
边说着,李承乾又担心之前自己陷入睡眠,从而全然不知发生何事的模样,会不会被李世民误会他隔岸观火。
“陛下亲自罚了秦王殿下十几下戒尺后就离开,但当晚赏了最好的药膏,还让太医令去弘义宫看看。”遂安夫人答道,接过李承乾递过来的空碗。
饶是李承乾也不禁咋舌,半晌才缓缓摇头,低声感叹道:“这父子俩是在过家家嘛?”
正当遂安夫人准备劝解的时候,李承乾偏向一侧,紧锁眉头地钻进被褥中,似压制痛苦勉强挤出话语:“麻烦你一会找找药膏和补品,禀报翁翁,给阿耶送过去。”
“殿下可是头疼了?”遂安夫人心细,一眼就能瞅见孩童脸色煞白,像只小猫蜷缩在被褥里,当即向旁人命令道:“快去请太医令过来。”
“不用麻烦,”李承乾咬紧牙关试图抵抗偏头痛的折磨,心里默默骂着系统,“过会就好,你请太医令过来,又要起幺蛾子。”
孩童沉默不语忍耐疼痛模样,遂安夫人心疼得眼眶泛红,轻柔替李承乾按摩头部,却被制止:“你歇会吧,估计我睡着这几天,你也没能好好休息。”
“殿下醒来就好。”遂安夫人语气哽咽地说道。
就在此刻,殿外忽传来低声对话,一听就知道是故意让李承乾能知晓的举动,“我听说秦王殿下并不喜欢郡王殿下。”
遂安夫人起身动作一愣,紧接着又听到,另一人问话:“不可能,陛下都如此爱重殿下,你看这次殿下生病,陛下赏赐的补品药材向流水进了这,太医令更是时刻守着,除了昨儿去了趟弘义宫外,其他哪都没去。”
遂安夫人脸色越听越差,想起身斥责却被李承乾拉住,他的表情因疼痛而拧巴,却又流露出好奇模样,低声劝道:“这一看就是故意的,先让他们说,让我也吃吃瓜。”
吃瓜?遂安夫人不理解为何听墙角会成了吃瓜,但既然殿下想听,她便不会擅作主张。
“但你没发现,陛下越爱重郡王殿下,秦王殿下就会越忌惮他吗?”宫人声音刻意压低,引得李承乾起身凑过去听清:“他们都传秦王殿下以为郡王克他,不愿意与郡王殿下亲近,前些日子卫王殿下病了,听闻秦王殿下彻夜陪伴照顾,更是连夜请太医令去看诊,你在瞧瞧郡王殿下,发烧不退也就来了一趟。”
见遂安夫人似要解释模样,李承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像个瓜田里的猹上蹦下蹿等着吃一手的瓜,只可惜宫人又说了两句就匆匆准备离开,此刻,他当机立断让侍从将人扣下。
“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虽然不知道谁想出来那么拙劣的局,但也足够给翁翁做台阶了,”吃瓜半饱的李承乾打了个哈欠,吩咐遂安夫人道:“请示翁翁能否将伤药送给阿耶的同时,把这两人带去御前,听候发落。”
遂安夫人悄悄对李承乾淡然合理的态度松了口气,她生怕方才殿下听信谣言,真的与秦王殿下生分,或者气坏身子。
“对了,刚才他们说青雀生病了?除了给青雀带些补品回去外,再带些礼物回去给丽质和李恪他们。”李承乾补充道。
遂安夫人应下并吩咐如月好生照顾后便带人离开,李承乾一时睡不着,翻身就看着如月欲言又止的表情:“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殿下真没生气?”跟着李承乾时间长了,稳重似如月亦是胆子大了些。
“需要生气什么吗?阿耶被罚,难过之际,又和翁翁闹了矛盾,自然不愿进宫实属正常。”李承乾疑惑反问,而后又低声补充道:“至于他们方才说的话,一听就知道是有人故意指示,只是我没想通为何手段会如此幼稚,动动脑子都知道这就是在挑拨离间。但也有好处,翁翁此刻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当台阶下,罚了宫人,又能展示他对阿耶的看重,父子之间应能缓和些。”
方才宫人的话旁人听着就足够诛心,此局虽拙劣,若换成他人必定怒火中烧或是暗自难过,甚至还会致使父子之间产生隔阂,但殿下却如此稳重,有条不紊地处理,近乎本能地信任秦王,他还只是涉世未深的孩子。
如月眼中全然崇敬,看得李承乾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鼻子不通气而瓮声瓮气道:“一会要是来药就悄悄处理了,我自己身子自己明白,再过两天就痊愈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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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