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唐晓翼垂眸看向我。
“如今,我俩肯定是‘朋友’了。”他说,“我们了解了彼此的秘密——也熟悉了彼此的过去,更有只可以和彼此说起的话题。好亲密的关系,我甚至感到茫然,以及不可思议。”
“你也会有这些情绪感受吗?我以为你没有。”他太不可预测,我只好用最坏的假设去套用他,每一步、每一句都试探得小心谨慎,试图一点点地摸清他的底细。
“我不太能感受到过分鲜明的情绪……但‘触动’还是会有的。”唐晓翼打个比方,“如果说常人感受到的情绪是大风大浪,那么我感受到的就是涟漪。动静不大,但确实存在,这足够我判断我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了。”
“就像盲人的耳朵通常会异常敏锐,我对情绪的感知也是如此。”
“不过,令书,有件很奇妙的事,我之前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他话锋一转,那弧微笑再度爬上了他的唇角,这回我看出他是真情实感地在笑。
唐晓翼轻声说:“现在我知道了,我必须告诉你:六年前,当我再次遇见你时,我出现了记忆中最为强烈的一次情绪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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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刚刚失去了羽之冒险队的伙伴们,又得知了奶奶倒下的消息。唐晓翼却不能立刻动身去探望奶奶,因为他还需要回到浮空城复命,将伙伴们的死亡一一报备。在他深陷绝境之时,雷欧又给他派了新任务:他被委任为DODO冒险队的引导者,负责引导他们集齐四件秘境珍宝、取得进入浮空城的门票。
尽管唐晓翼对一切都感知淡泊,但他毕竟是身处社会关系中的“人”,亲近之人的罹难犹如一枚石头,掷入心湖的瞬间,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久久无法平息。坏事仿佛总是接踵而至,从不单行,他被这一桩桩意外压倒,连喘息的机会都无。
从雷欧办公室走出,唐晓翼在走廊上伫立片刻,不明白自己该去哪里。
还有很多事亟待他去做:他要去研发部,将羽之冒险队其他成员的信息录入系统,激活“幽灵居民”的身份;然后他要回纽克市,准备接应DODO冒险队,顺便调查导致奶奶入院的真实原因……但在那一刻,唐晓翼什么都不想做、哪里都不想去,他只想站在原地发会儿呆,双目不必聚焦,茫然望向楼下。
楼下就是浮空城的水晶大厅。大厅中央的人造宇宙一如往常,缓慢旋转,周身流光溢彩,无数个“0”与“1”组成荧蓝色的光环,萦绕在“宇宙”的周遭,有如星环环抱星球。
在人造宇宙的周围,冒险家与工作人员来来往往,人们都有忙碌奔波的理由,一直走在路上,而唐晓翼却想歇一歇了。在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已经把这辈子应行的路都穷尽了,他扑向他的新生,却把给予他新生的那人抛在了身后。
他再也没有见过“零”,似乎只能认定,她业已死亡。
唐晓翼回想起这几年的经历。在被唐雪领养后,他被诊断出患有渐冻症。奶奶用难过的眼神望着他,再一次重复她的承诺:“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晓翼。”
于是他也如奶奶说的那般,做了他一直想做的那件事:即外出冒险。
他人生的前十年,皆被禁锢在远东实验室的方寸天地间,从没有用这双眼好好看过这个世界、没有用这双脚好好走过这个世界。而今重获自由,他有如脱笼之鹄,一定要在生命倒数结束以前,尽可能地去体验这颗星球上的诸多趣事。他组建了羽之冒险队,一路打闹也一路奋斗,在世界冒险协会里闯出一番名堂,又在最登峰造极的时刻陨落:意志难敌病魔,他的伙伴们一一死去,将他抛下,就如他四年前抛下了“零”。
唐晓翼从不信命,自觉那算一种迷信,然事到如今,竟也颇为玩味地想:也许这就是“因果循环”。于彼处造的因,必将于此处结出果。
他又站了一会儿,随后说服自己必须迈开脚步、驶入正轨。唐晓翼最后看一眼人造宇宙,余光无意识扫过楼下的张张面孔,没特意去记,却在触及某个人时,倏然定在了那里。
那是一位黑发蓝眸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白衣黑裙,朴素利落得像一杆毛笔,正一面走着,一面和同伴聊天。同伴好似说了个笑话,逗得她弯起眼眉、掀起唇角,露出一张灿烂明媚的笑颜。
咦。唐晓翼发愣。原来她笑起来,会是这个样子。
他不能断定,那就是“零”。毕竟过去了四年,这四年又正踩在青春期,小孩会逐渐长开,只在脸上的某些角落,泄露出童年的蛛丝马迹。少女的眉眼依稀看得出“零”的影子,但世上有这么多号人,毫无血缘关系的二人也有可能长得相似。
可即便尚未明晰她的身份,唐晓翼也依然听见了血管鼓动的声音。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受。仿佛密布于耳道当中的毛细血管,那一霎接收到来自神经系统的号令,开足马力、运输血液,只为充分供给大脑和心脏,使他的五感变得尤为敏锐,接近疼痛。他注视着少女,看着她走上楼梯,往他所在的走廊而来。青春期的女孩,个子蹿得快,她比唐晓翼稍高一些,一如他记忆中,看见“零”的视角。
“一”看向“零”时,也总是以仰视的姿态。
大脑控制着双腿,朝她走去。
于少女和她的同伴而言,唐晓翼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路人,因此她们只是随意地多看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他却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几乎是强撑着稳住身形,怀疑这是渐冻症的并发症状,又瞬间确信,这些失常全应归因于此时此地遇见她。感受不亚于亲身体验见鬼,可她分明是活人。
在他们擦肩而过的刹那,唐晓翼脚下一软,整个人栽倒下去,却没有直接接触到地面。
因为少女迅速抬手,稳稳扶住了他。
只听得她问:“您好?”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托举起了唐晓翼,撑着他站定了。他终于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抬手挽住了走廊栏杆,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不舍,不愿就这样站稳,叫她把手撤离。
少女确实如他所愿的那般,没有立刻挪开手掌,而是继续关切地询问他:“您没事吧?需要我们送您去医务室吗?”
唐晓翼回答:“不用。”手抓紧了栏杆,强迫自己从她的掌间脱离出来,“多谢你伸出援手。”
不知为何,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焦点只落在她鞋尖,随后是白袜,再往上去,他就督促着自己移开视线。
她不放心,多叮嘱几句,怀疑唐晓翼是否是脸皮太薄,不愿坦然接受她人的帮助,便颇为贴心地给予他体面,和同伴一块儿走了。等到她们敲门进入雷欧的办公室,唐晓翼才抬起头来。
疼痛感与失控感退潮,他又回到初始状态,只是隔着衣服,她的手仿佛还撑在他臂间、给他提供支持的力量。自然而然地回想起四年前,“零”亦提供了逃跑的机会。好像不论他的人生跌入多么难以寰转的境地,她都会及时出现,拯救他于水火之间。
唐晓翼想:她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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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发生的事,便可以衔接上我的记忆。我十八岁时正式入职浮空城,两年后,唐晓翼做了我的同事。我们首次相逢于茶水间,以我单方面认出他的形式;我们正式相识在某场联谊活动中,交换名姓、礼貌握手;此后便一直做同事也做对手,直到四年以后,他在埃克斯的设计中,死于我之手。
这就是“唐晓翼”与“阮世令书”的故事。
我定定听着,也从回忆的边角,找出了与他的叙述对应的场景。
“其实那一天,我的心情并不好。”我告诉他,“当时雷欧叫我去办公室,是为了抽查我的功课,而我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知道自己肯定会挨骂。和我走在一起的朋友理解我的苦恼,所以一路上都在跟我讲笑话,尽力让我放轻松点儿。”
我平静地笑了笑:“后来,她就死了,在某场由我设计的、鬼影迷踪的阴谋中。”
唐晓翼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轻拍我的肩膀。
“回去休息吧。”他说,“晚安。”几乎把“晚安”说成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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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结束后,我和唐欣告别,跟着协会代表团回了浮空城。
我依然过着“办公室—食堂—宿舍”的简单生活,工作上倒是顺心了不少,毕竟世界冒险协会失去了唐晓翼,再无我的敌手:当然只是暂时的。世上从不缺天才,而天才又大概率会被世界冒险协会招揽。相信假以时日,必定会有一颗耀眼新星冉冉升起,致力于破坏坏人的阴谋。
说实话,我还挺期待的:不管计划是否成功,我都照拿工资,可惜“一直赢”实在是太无趣了,平静如一潭死水的生活,总希冀着天降陨石、击碎表面的死寂。
再过几个月,“巴别塔”系统宣布迭代升级成功,正式投入使用。作为直接负责人,我身先士卒,成为了该项目的首位“公测玩家”。米勒是真正的少年英才,在他的主持下,“巴别塔”日益趋向完善、稳定,至少在我几十分钟的体验当中,无一处出现异常。
但在测试结束以前,我避开了系统的监视,穿过那道鬼影迷踪成员为我预留的后门,再次进入了那间四壁无窗的房间。
日记本依然躺在抽屉里,这回我有足足十分钟,供我将它翻阅一遍。
日记本的内容很普通,“零”真的只是拿它来记录日程。比如今天接受了身体检查、体能测试,经受数种药剂的注射、数种武器的伤害……我坐在床畔,一页页地翻过去,从孩子气的工整笔迹里,触及到我的过去。
仿佛每扫过一行字,后背伤疤便隐隐作痛一次,最后我不得不停下翻看的动作,纵容自己喘一口气。
这一刻,我衷心感谢雷欧,感谢他把那段记忆从我的脑海中剥除。
退出“巴别塔”系统后,我处理完手头的工作,便向埃克斯提交了休假申请。
他倒批得很快,老毛病又犯了,非要多问一句:“你准备上哪去?”
我回:“要不我专门给你做个旅拍vlog?”
对面沉默了几分钟,埃克斯貌似真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吓得我赶紧找补:“可能会沿着M国海岸线从南往北跑一圈,休假回来给你带伴手礼啊。”
总之,我收拾好行囊,决定休假期间不看任何同事的消息,避免又被临时抓壮丁。这回我终于玩了个痛快,一路走走停停,花费大量时间去寻觅美食、体验风土人情。当然也没忘了给同事和埃克斯买礼物,买完就寄回浮空城,不给行李增加负担。
旅行至纽克市时,我想起来唐家在此地有产业。于是我空出一天时间,专门去唐人街,真看见唐欣正坐在一家古董店的柜台后,脑袋一点一点,钓鱼技术相当精湛。
我推门进去打招呼,她像见了鬼,被我吓一跳,说话都紧张得磕绊:“令、令书姐。”眼睛下意识地往内室瞟,我便从这小动作里得知,唐晓翼一定也在。
她不知道我知道唐晓翼还活着,仍极力掩饰:“姐,你该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好给你接风洗尘。”
我说“不用”:“我就路过看看,没想到你真的在。”
同她寒暄几句,我预备告辞。临行前唐欣却又叫住我,神色显得纠结:“那个……姐,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我们吃顿便饭吧。”
她补充:“我可能会带个朋友,你介意吗?”
不,我当然不会介意。不如说,我很期待见到你的这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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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闪电桃花》END
至此,《闪电桃花》正文完结了。
说来也奇怪,最初促使我写这个故事的,是一个很幽默、很荒诞的念头:我想写一个“唐晓翼死之后”的故事,设想的女主是唐晓翼的冥婚对象,表面上为亡夫哭哭啼啼、背地里美美继承亡夫遗产——大概是这样的反差形象。和真正的《闪电桃花》本体相比 ,居然毫无关系诶!
就连真正动笔时,所设定的剧情也该是:死对头去世后,我才知道他暗恋我。然而在正文中,“暗恋”这一点也完全没有体现,甚至都很难说,“唐晓翼”是男主角。
至少本文中唯一确认的主角,有且只有“阮世令书”。仿佛我写这一篇文,只是为了向观众们呈现阮世令书的人生一角。她的人际关系、她的为人处世,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至于其她角色,只是作为配角,在这座舞台上出场一瞬,便匆匆退场。一切都围绕着“阮世令书”展开,从开始到结束都如此。
这么一想,好像有文案诈骗的嫌疑啊。不过都看到这里了,你就多多原谅我吧,拜托拜托!
以及,如果可能的话,请留下评论和评分吧!感恩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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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