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从深海中挣扎着浮出海面,萩原研二意识到自己被搬进了医院。
苏醒之时,那视线的舞台上,家人是最先登场的。他们激动地把手握过来,热泪盈眶。接着医生与护士轮番上场,而戏份暂时结束的家人们只能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眼巴巴地望着。
而在那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又一次醒来,四周却是静悄悄的。
属于萩原研二的时间稍作休息,又重新流动。
在萩原研二失去意识的短暂间隙,他的身体状况却一键刷新。变了样的身体器官明显与他相性不合,不分昼夜地与他作对。可强烈的无所适从反倒给了他死里逃生的实感。
在皮肤变得脆弱不堪需小心照料的时候,在肺部始终隐隐作痛令他无可奈何的时候,在每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伤口无法入眠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对他来说,生活必须重新开始。
计划与期待全都落了空,它们面带悲伤地朝他欠了欠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被命运反推一把,摔了个趔趄,然后不断下坠,勉力攀上了一条陌生的轨道。
他是从来不习惯让别人担心的。
只是他再怎么能言善辩,也无法劝人不要难过,说的太多反而会被剥夺发言权。
事故发生的当天,他的父母就赶了过来。确认情况稳定下来后,才从全天的陪护转为忙里偷闲的探望,又因为下班时段与探视时间完全不重合,加上神奈川与东京往返所需的时间,反而变成了松田阵平三天两头地来一趟,时不时和萩原父母或是萩原千速通个电话,聊聊萩原研二最近的恢复情况。
可以说,松田阵平与萩原家的关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再次提升了一个台阶。曾经被长辈习惯当做孩子看待的人,不知不觉也给人放心可靠的印象了。
与以往相比,松田阵平这段时间的举动着实新鲜。
“那个松田阵平也会照顾人。”大家这样想着。
可只要再仔细想想,变回觉得是情理之中。
这倒让松田阵平的同事们有种又重新认识了他一回的感觉。
但其实,这些转变并不是一夜之间突然发生的,只是松田阵平他的体贴向来克制且无声,非真心在乎之人不会轻易流露。
他愿意包容萩原研二偶尔的不着调,但他既然能选择包容,当然也可以不这样做。
趁着休息日赶来的萩原研二冷不防听了一耳朵自家弟弟不穿防护服直面炸弹的光荣事迹,心中的怒火蹭蹭蹭地往上涨,轻而易举冲破了对病患的人文关怀。
“怎么,飙车不够劲就来个更刺激的,你可真行啊,萩原研二!”
明明姐姐你开车也超猛的。萩原研二内心偷偷腹议。
自知理亏,他不敢怒也不敢言,因为任何企图狡辩的话都会成为他不知悔改的有力证明。
过去曾被姐姐管束的阴影再次席卷而来,装可怜不行,逃跑更是办不到,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床板上瞎扑腾,就像一条咸鱼。
他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松田阵平,却只得到一个“你活该”的眼神,看好戏的架势是再明显不过。
对此,萩原研二回以幽怨的一瞥。
*
比起工作,养病的日子总要无聊许多。其中的郁闷就好似在和别人玩大富翁,却骰运奇差,被迫在医院休息了一轮又一轮,怀着想要行动一回的心情望眼欲穿。
可若是真的住院,反而还是越平静安稳,才越是叫人放心。至少松田阵平是这样想的。
今天会与昨天有怎样的不同,从来都无法预料。
与往常一样,松田阵平来到医院,负责登记访客的护士脸上的微笑也与平日毫无区别。
可当松田阵平推开门,却没见着人。右手边的厕所紧闭着,拖鞋却还在床边,怎么回事?
“萩?”松田阵平喊道。
薄薄的厕所门板后面静悄悄的,无人应答。可是不一会儿却有细微的动静传出来,哒哒哒哒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踮着脚用小碎步跑过来一样。
“松田?”这听起来确实是萩原研二的声音。
“不穿鞋就下床,你好了没?先出来。”
“等下,只有你一个人吗?”
“这个点就我回来,你怎么废话那么多?”
萩原研二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小声嘟囔着什么,声音太小松田阵平听不清。但有什么事不能出来说吗?
松田阵平想得很直接。
“一时间很难解释清楚,总之——”萩原研二打开了门。
松田阵平瞪大眼睛向下看去。
一只像是白鼬的生物正无措地站在松田阵平面前,小小一只还没松田阵平膝盖高。背部的毛色是栗棕色,而腹部却是纯白。细长的身体,加上柔软顺滑的皮毛,仅仅是视线扫过,手心似乎就能感受到从小耳朵撸到尾巴尖的触感。
此刻,这只小动物圆溜溜的紫眼睛一眨不眨,露出了个极具人性化的苦恼表情感叹道:
“这才真的被炸弹开除人籍了。”
这种大变活人的小场面,就算是见识过爆破大场面的松田阵平也是见所未见。
“你还是人类吧,萩?”松田阵平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但面前的小动物的确是萩原研二,这一点不知怎的就是那样确认无疑。
十多年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呼啸而过,可他就是找不出哪怕是一点,自家发小疑似妖怪的迹象。
这不应该啊!
倒不是他这么快就接受现实了,而是会说话的动物,不是妖怪那是什么?而且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没给人留下半点质疑的余地。
松田阵平是什么意思,萩原研二自然是听懂了。他委屈地摸了摸自己头顶的圆耳朵,下一刻就被松田阵平提回了床上。
“变得回去吗?”松田阵平问。
“可以,但这个样子更舒服。”
“而且,小阵平你看,”萩原研二扒上松田阵平的肩头,“这具身体很健康哦,说不定也能帮到人类样子的我。”
“你说真的?”
“假的。”萩原研二无奈,“这应该算是……本能?我确定感觉有办法,但做不到呢。”
“也是,”松田阵平说,“哪有那样的好事。”
“小阵平……”萩原研二还不知道松田阵平是在安慰自己吗。他完全站到了松田阵平的肩上,拍拍对方的头,“我觉得这样也挺可爱的。”
“别动我头发。”松田阵平刚抬手要去阻止萩原研二弄乱他发型的行为,对方就顺着他半抬的胳膊一个借力跳到了床上,速度之快令松田准费用惊讶。
“身手矫健啊,你。”
“没办法,这就是种族天赋吧。”萩原研二得意地仰起脸。
*
突然,外边的走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推门而入:是伊达航。
萩原研二当即窜了出去,想要躲到床底下,却被松田阵平下意识伸手拽住了尾巴。整只小妖怪滞空了一瞬,又掉回了床上。反应过来的松田阵平讪讪地缩回了手。
他们两人四目相对。
你没锁门吗?
萩原研二不可置信地看向松田阵平。
我忘了啊!
松田阵平也看向萩原研二,他用眼神反问。
那你怎么不变回去?
我也忘了啊!
这下萩原研二也没理可占了。
*
对于伊达航而言,显然他也同松田阵平一样吃惊到无措。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片场,一脚迈入了荒谬的洞口。他木着脸连连后退,直退到门外。
外边没有任何事件发生,依然平静想和,是住院区走廊的标配。
他深吸一口气,顶着头皮又走了进去,还顺带反锁了门。
看似波澜不惊的行动却无法掩饰他内心的崩溃。他朝房间内看去,松田阵平依然还是他的好同期,头上没长犄角,身后也没尾巴。
而另一个原本应该待着好好休息的人却无故失踪,反倒是有一只看起来像是拉长的大号松鼠的生物接替了幼驯染二人组的另一站位,此刻正抱着尾巴,控诉地看向松田阵平,嘴里还咕哝着“痛死了……”这样的话。
这是什么?
现役警官欺负小动物?
那为什么,小动物还会说话,声音还那么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