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时,卡珊多拉浓密的黑色长发垂落到佩吉一侧的脸庞边缘,茸茸地拂过佩吉*拉佐的鼻尖。往常若是阿兰的橘红发丝产生了同样的动作,佩吉必然是要肆无忌惮地打喷嚏,还要作势呵痒惩罚阿兰的。
但此时此刻,时间竟然过得这样缓慢,这样悠长。
佩吉透过卷翘的长睫,注视着卡珊多拉眼底黑珍珠般深不可测的双瞳,一刹那心头划过莫名的慌乱。
“生物系吗?我带你一起去,我正好要去一趟。”切斯特*朗格拉布这个感恩节也没有回柳溪镇。爷爷乔弗里*朗格拉布让管家给切斯特寄来的游轮请柬,他连拆开都懒得拆开。虎鲸湾虽然在游轮停靠的路线上,但切斯特并不想借此机会跟任何人“闲话家常”。来到虎鲸湾后,虽然对商学兴趣缺缺,但切斯特不得不说,自力更生的环境让他至少在心态上舒服了很多。
这次来生物系,切斯特是想找佩吉*拉佐打听一下,关于茉莉的下落。这个世界上,除了已经去世的奥古斯汀*拉佐之外,也就只有佩吉是拥有园艺天赋的“绿手指”,能跟植物产生非同寻常的心灵感应的人了。
谁知切斯特和阿兰刚转角过来,自动门应声“滴滴”往两侧滑开,映入他们眼帘的,便是在地上“搂搂抱抱”的卡珊多拉*高斯和佩吉*拉佐两人。
阿兰懵懂地侧头看了看身边的切斯特,只见他深金棕的眉间短暂地拧了拧,又微微上挑,嘴角的一边斜咧开,像是要笑,又像是惊讶,总归是片刻沉默。
再回神看向双臂箍着卡珊多拉腰的佩吉,阿兰纵然是草木编织的身形头脑,此时也大概“明白”了些什么。
腮边一股温热,阿兰伸手摸了摸,更为惊讶。
这是她转变成人形以来,第一次流泪。
如常自带着浅浅南瓜色腮红的一双脸颊上,湿润地挂着两道泪痕,好似划破阿兰与佩吉*拉佐所在的模拟人世界之间,最后一份感情上的隔阂。
或许在拉佐家生活,跟佩吉*拉佐相处时自己心中那股涌动,是所谓的爱;那么此时此刻,阿兰胸口那种撕裂的疼痛,无法用语言描述,只像一把尖尖匕首,在她肌理间疯狂地抽搐,碾绞,直接把佩吉*拉佐和自己爱情的粉条榨干,更让友谊的绿条归零,露出鲜血一般的殷红颜色。
先前在找路的时候,阿兰嗓子眼那股恶心劲,此时又反了上来。一下,两下,怂恿着她的喉咙,不屈于她死沉沉的一颗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草木人阿兰在拉佐家人的关爱和保护下,也终于获得了属于人类的情意。
但她抹了抹腮角的泪,倔强地圆睁着深棕红色睫毛包裹的双眼。嘴唇原本打算诉说一千、一万种对佩吉*拉佐的想念和心意,此时化作干哑和委屈,生生地只有吸气和呼气的声音。
佩吉*拉佐目瞪口呆地傻傻后仰坐倒在地,扶着卡珊多拉*高斯的手本能地松开,急忙在大腿的裤子面上搓了搓手汗,倒是摔得卡珊多拉一个屁股蹲儿,此时却也顾不上瞪视谁人一眼。
反身冲出实验室的大门,阿兰肩膀上的双肩包滑落在地,发出玻璃隔着帆布与地面的撞击声。佩吉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想要上前追赶,却被地上湿漉漉的一片给粘住了脚步。原来包里装着吕薇给佩吉准备的秘制意面博洛尼肉酱,是吕薇根据拉佐家世世代代相传的意大利祖母食谱亲自熬制的。除了普通红酱的基本素材,她还悄悄地将成年牛肉换成了小牛肉,这才让酱汁的油脂腥味降低许多,也让肉质更加鲜香甜美。
红酱从摔碎了的保鲜罐边缘渗出,渐渐洇红地面。
嗅觉被熟悉的家乡味道唤醒,佩吉失神一般追了出去,哪怕差一点因为地面的黏湿滑倒,他也不管不顾。
实验室的另一边,切斯特擦得光亮的皮鞋早早绕过了眼前的狼藉,走到了卡珊多拉*高斯的身前。
“别碰我。”卡珊多拉慌忙抱住双臂。说不上失望,也说不上尴尬,她只是一时迷失,搞不清自己在这场群戏里应属的位置。她的心里空洞洞的,好像从来都没装过几个人。但爱情就像等公车一样,有的时候一辆也不来,有时一来就是好几辆。
谁知切斯特*朗格拉布完全置若罔闻,反而愈发用力地将卡珊多拉搂入怀中。被触碰后的切斯特体温捂暖的卡珊多拉,终于忍不住轻轻抽泣起来。难道心中好容易绽放的一颗萌芽,在如此戏剧化和莫名的当下,就要当场被掐断,随风泯灭吗?
“跟我去一个地方。”卡珊多拉*高斯听到切斯特*朗格拉布好不容易开了口,透过朦胧泪眼想要捕捉身边人究竟是喜是忧。可切斯特*朗格拉布似乎并没有在意自己面上的表情,而是抬手将卡珊多拉*高斯横抱而起,径直往生物系大楼外走了出去。
眼前的景象,跨越年月而重叠。
上次这般将人横抱在胸口,还是和茉莉跌入柳溪镇树洞的时候。那一次,跟她一起回到朗格拉布大宅,跟她一起站到马尔科姆*朗格拉布面前,是他尚且身为高中生时,做过最勇敢的事情,没有之一。
随着二人渐行渐远,切斯特的心头,像是有陈年的回忆从冰山的尘封下融化。他的臂膀肌肉收紧,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抿紧,让他的每一个脚印,每一声有意放轻的呼吸,在卡珊多拉的视线中,都静静地漾出出无声而刚毅的涟漪。
与此同时,阿兰疯也似地往虎鲸湾大学校园外面奔跑着。她不认识路,也不想知道路。今天目睹的这场卿卿我我,对毫无心理准备的阿兰来说,不可谓不算是天大的祸事。
今天之前,她这短暂的十几年“人生”,全身心地只为了佩吉*拉佐而活。稻草人知心密友也好,化作人形浓情蜜意的同居女友也罢,她从来没有在乎过别人怎么看她。放弃念大学,选择在书店打工,在稻草人和人性之间穿插着生活,对拉佐家人所有人毫不避讳……阿兰几乎不知道,要怎么跟拉佐家分开以后自己过生活。
可现在,他的怀里抱着别人。距离是那样近,连她阿兰在实验室只出现了短短几秒,都感觉到电光火石,十分害臊。
阿兰好容易跑到一个凉亭,四面八方半是公园,半是荒郊。或许是虎鲸湾小镇的地图所致,这里流浪的野猫野狗着实许多。一想到多年前,佩吉*拉佐还是孩子的时候,曾经看到野狗闯入拉佐家的后院,就要在稻草人形态的阿兰脚边留下“爱的标记”,连忙冲到阿兰身边,冒着被野狗咬到的风险,替阿兰躲过了变得臭熏熏的危机。
一想到自己和佩吉*拉佐“青梅竹马”的过往,阿兰感到胸口更加发闷,忍不住倒退着扶住凉亭的柱子弯腰休息,让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顺上一顺。方才的干呕终于一涌而出,在飞机上吃的午饭所剩无几,都被阿兰吐了一干二净。
“恭喜你!从今天开始,你要为两个人吃饭了!”模拟世界系统在右上角冒出紫色的自动提示窗,把阿兰唬得半刻说不出话来。
为两个人吃饭……
阿兰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一种陌生而惊讶的喜悦,颤栗地侵袭了她的全身。
原来,先前晚来的例假,还有这些日子对佩吉*拉佐无法控制的日思夜想,都是身体给阿兰的信号。
稻草人,幻化成人形之后,也终于获得了传宗接代的能力吗?
口中的浅浅苦涩,让阿兰忍不住从系统背包里拿出一罐气泡苏打水,迫不及待地大口喝了起来。
她要振作,她要恢复神智。哪怕她生来作为稻草人,从来都没有佩吉、奥古斯汀兄弟两个那么聪明。可今天,她是要做妈妈的人了!她不允许自己这么柔弱。
稻草人,生来就是为了守护一家人而生的啊。
还好自己有洁癖这个性格特征,阿兰毫不费力地打扫干净了自己刚才情急呕吐的遗留痕迹。
身怀有孕的消息,要告诉佩吉吗?方才走得这么快,佩吉好像完全没有跟上自己。该死的家伙,他真的追都不追来吗?
他才大一啊。如果现在他知道,还有几个月自己就要做父亲,佩吉会不会吓到放弃自己的学业?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不仅阿兰她自己会对辍学的佩吉*拉佐失望,更不要提对佩吉*拉佐寄予包含了对已逝的奥古斯汀*拉佐的双倍厚望的吕薇和罗素*拉佐了。
不可以,阿兰暗下决心。
她不可以成为打破这个良好正循环的,“罪魁祸首”。
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选择。
带着未出世的婴儿,独自离去,消失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能找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