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只讲到了这里,之后二鱼离开了咨询室,去赶她下午的课。
她今年已经高三了,那两天正值周考,她拖着刚考完理综的脑子糊里糊涂地过来,放弃了午觉,回顾了自己短暂的幼年时光,又回去接受英语的狂轰滥炸。那次周考成绩出来,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里,指着她的试卷问她为什么听力和作文丢了这么多分,她抿着唇,说下次不会了。
梅里安再次见到二鱼是在周六中午,她原本为她准备好了冰柠檬水,很适合夏天。但是看到二鱼的脸色,她又紧急把饮品换成了温热的红糖枸杞茶。
几天不见,二鱼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差了许多,青黑的黑眼圈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格外扎眼,双眼也不似初见时的明亮。她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说着说着,就神游天外,眼珠向右下瞥着,长长的睫毛遮住她漂亮的眼睛。梅里安让她先坐下,把茶端到她面前,关切地问:“二鱼,生病了吗?”
二鱼摇了摇头,露出她特有的明媚的笑容:“没有。”她这才看到桌前摆了一个小王子的桌宠,玫瑰花和小狐狸陪在他身旁,星河在他们脚下静静地流转。绿植那边新放了几盆她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小房间里淡淡的花香让人心安。她看着梅里安说:“谢谢。”
梅里安不太习惯这么直白的感谢,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鼻尖。
“我们学校只放半天假,明天早上就要回去了,所以只好在这个时间来叨扰你了。”
“没事没事,高三嘛,补课是常有的事。”梅里安搞怪地说,“我还以为你又是逃了午休出来的呢。”
她自然而然地提起第一次见面,逗得二鱼也跟着笑了起来,简单寒暄了一会儿,二鱼喝了半杯茶,脸色总算是好了一些:“不好意思,我们讲到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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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妈,我想吃零食。”
“作业做完了吗?”
“做完了……”
妈妈正蹲在厕所里刷衣服,闻言一甩刷子,抬头瞪着她:“做完了预习了吗?你看看你那个数学成绩,多少分?还不看书,你真想考不及格啊?你以后怎么办啊,像我一样出来打工吗?还有,零食是不健康的,早就跟你外婆说了不要给你吃那些东西,你看你现在,体检一直都说你营养不良!……”
“我不吃了。”二鱼说完这句话,转身走去床边,走出了几步,妈妈的声音仍然紧紧贴着她,她的嘴一瘪,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她不能忍受妈妈说她外婆,她也没有想到她的妈妈是这样的妈妈。
记忆中,外婆很少跟她讲爸爸妈妈的事。她只说,我是你的外婆,就是妈妈的妈妈,这位是外公,这位是大舅,这位是大舅妈。你就先跟着我们一起生活吧。
她关于父母的认识实在太有限,所以一从书中读到什么,就急急地把那些意象原封不动地套到“父母”这副空壳上去。
她以为她的妈妈是童话中的白兔女王,相处久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是摘下帽子的大鼻子女巫。
妈妈在她出生的时候就将她抱给了外婆,自己在另一个城市努力拼搏,很多年都没有回来。几年之后,也许是她终于为自己养好了根,也许是她终于想起年迈的父母身边还有一个女儿,连坐了一夜火车赶去将她接了回来。然而第二天她还要去工作,天不亮就出了门,留下二鱼在行李堆里睡了一个拥挤的不踏实的觉。
二鱼梦见黑色的怪物把自己从蜜糖罐里活生生剥离了出来,第二天醒来,她对着黑漆漆的屋子,想梦境和现实原来可以如此相近。
妈妈在厂里上班,经常两班倒,刚来到新家的很多个夜晚,二鱼都一个人躺在出租屋的木板床上。小时候看的童话和动画片开始初显恶象,里面那些丑陋的妖怪成群结队地来,肆无忌惮地占据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二鱼因此很怕黑,即使被妈妈骂过很多次浪费电,她也固执地亮着灯,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直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意识。
在她的小时候,夜晚和梦乡从来不是什么美好的词语。
那时候距离小学开学还有一段时间,妈妈担心她一个人在家有危险,便叫她白天去小舅家待一会儿。小舅家的儿子,就是小时候愿意捧着一大堆桂圆干到她面前的大表弟。原本大人们都想着,小孩子们许久未见,一定能很快玩到一起去,二鱼也跟他们一起这样想着。可是当看到如今大表弟沉默寡言的模样,她突然感受到了危机。她的大表弟已经被他自己的家庭教育成了一个很可怜的小孩,她经常看见大表弟的妈妈当着她的面,拿衣架、竹条、腰带狠狠地打在他身上,她第一次从人的嘴里听到那么惨烈的嚎叫。
那年假期的一切都失去了魔力,没有人带着他们逃离到安全的地方去。直到小舅妈的拳头落在大表弟身上,而大表弟的拳头落在她身上,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寄人篱下,什么叫欺压弱小,什么叫人心善变。
老天啊,小时候那些无所不能的魔法,是什么时候收走的呢?
大表弟变成了很可恨的小孩,他已经长得与她一般高,肥头大耳,他趁着大人不在,压着她在她身上肆意挥舞着拳头。她试着反抗过两回,绝望地发现她的力量已经远不如他。他压在她身上,离得很近地看她的脸,掐着她的脖子叫她不许告诉大人。她整张脸涨得通红,咬着牙往他身上踹。
她望着小舅家的钟摆,等终于到了时间,就拖着胀痛的身体回家。又被妈妈拽着丢进浴缸里,她急着给女儿洗完澡好赶晚上的班。
妈妈像给某些小动物搓毛一样洗着她的头发,二鱼沉默地受着。过了一会儿,她小声地说:“妈妈,我不想去舅舅家了。”
妈妈抓着她头发的手一顿:“为什么?”
“……就是不想去。”
“什么臭脾气!”妈妈狠狠地往她额头打了一巴掌,正好打到表弟打出来的伤口上,二鱼倒吸了一口凉气,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你知道我拉下脸跟你小舅说了多久吗?你说不去就不去了?人家还没嫌弃你进了人家家门呢!”
“你知道你耽误了我多少时间吗?要不是为了养你,我现在才不至于过这种苦日子!”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
二鱼的眼泪开了闸就停不下来,她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妈妈感受到她情绪的不对劲,逐渐停止了咒骂。她这才看到女儿被头发掩住的额头上一大块发黑的淤青,和浴巾下小小的身体遍布的痕迹。她的脸上慢慢出现了一个母亲该有的怜惜,但更多的是无措。
二鱼一直哭,将这几天压抑的委屈、愤怒、惊惶、伤心,一股脑儿地兜出来。将小小的浴室,哭成了咸味的海洋。
母亲怕她在浴室里待久了缺氧,帮她洗好身子裹着浴巾抱她坐到了床上。二鱼哭得呼吸有些上不来,一抽一抽的,泪珠颗颗滚落下来,汇到下巴处,滴在床单上。
母亲看着她哭得红红的鼻子和脸颊,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心疼,抱着她的小身子搓着她的肩膀哄她:“好了好了,哭什么呀?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哭的?”
平日里母亲难得哄她,她有些受宠若惊,但更多的其实是不想听她说话,妈妈的话总是戳到她心里很脆弱的地方,让她很疼,继而总是控制不住情绪。她这一句话说完,二鱼的眼泪越发汹涌。
妈妈严肃地问:“这身上怎么回事?是不是有谁打你了?”
二鱼抽抽搭搭地说:“大表弟。他老打我。”
妈妈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好笑的表情:“什么啊,你大表弟你打不过吗?”
二鱼用手擦了擦眼睛,看着她妈妈。
“他打你你打回去不就完了,就让他这么干打你啊?真是蠢得要死。”妈妈不抱她了,站起身来收拾起东西,“就因为这事,搞得我上班都要迟到了。”
她翻出一瓶红药水和棉签盒塞到她怀里,然后拿上提包朝门外走,边走边说:“药你自己擦吧。或者跟你舅舅舅妈说一声,叫你表弟别打你了。怎么被打成这样的?真是,小孩子不学好。都是他妈成天打他,这下给孩子学坏了吧?我哪天就跟他们说说,叫他们别打孩子了。”
她睁着酸涩红肿的双眼看着她妈妈走出去,门砰地一声关上了。药瓶和盒子从她手中落下,摔在了地板上,滚出好远。咕噜咕噜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悲伤和失望堵在她的胸口,让她呼吸不畅、喉间发苦。
她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她不愿意跟她妈妈说这些。
因为她的妈妈永远不会给她她所期待的反馈。
她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白天被大表弟一脚踹下了沙发,现在肚子还隐隐作痛。怪物们张牙舞爪地凑到她面前,发现小女孩今晚心情格外的不好,疑惑地挠着头毛,无趣地溜走了。
夜深人静,卧室里暖黄的灯光照得她眼睛刺痛,但她还是一直在看。直到她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我教你。”
“还记得外婆家削水果用的刀吗?”
“……什么?”她提到了外婆,二鱼忍不住,回了她一句。
“不用的时候,那种刀会放到一个壳里,就摆在果篮旁边。”那个声音用一种平平的声调,像是蛊惑的低语,“我看到他们家也有。”
“明天,他要是再扑过来打你,你就抓着那把刀,记得把壳丢掉。他挥一下手,你往他身上刺一刀。你哪里痛,就往他身上刺哪里。”
二鱼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听着,琥珀一般的眼睛在灯光下,幽幽地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