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航的父母来学校了,来处理他们宝贝儿子的学籍问题,以及取走他的遗物。
二鱼搬着练习册到办公室的时候,他们正坐在五一班班主任的招待沙发上,花姝站在旁边,头上的发绳换成了纯白色。她看见二鱼,红通通像兔子一般的眼睛亮了一下。
她跟李亦航家离得近,放学了经常一起走,但是他们互相都没有去过对方的家,也没有见过对方的家人,通常是到了那个岔路口就各自分开了。平时若非人主动邀请,二鱼不会主动去别人家,她有点懒的。所以也知道这会儿才明白,李亦航对于自己的家庭,应该是恐惧而自卑的,他当然也不会主动邀请人去他的家里,但是他作为一位尚未成熟的幼童,还是天然地期盼着他人的亲近和温暖。
李亦航的母亲留着一头卷发,打进来就一直在哭,她也在盛夏天穿着长外套,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不好畏寒。李亦航那所谓的父亲身躯高壮,神情冷酷,看不出半点丧子的悲伤,十分道貌岸然。旁边的花姝都比他打扮得像吊唁的模样!二鱼把他当成杀人凶手一样瞪着,瞪得一双眼睛都要冒火了。
李亦航的母亲这时把脸从手中抬了起来,那张与李亦航极相似的脸庞上,蓄满了后悔与恐惧。她枯瘦的手腕上,露出一些长袖遮挡不住的割痕。二鱼瞪大了眼睛,看看她,再看看那男人,关于真相的猜测不受控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她还想再看看,看看那位可怜的女人有没有求救的意思,可是她一直被遮蔽在男人身躯投射下的阴影之中,一直低着头,导致看不清前方是否还有别的路可走。班主任赶了她,说别人班的事不要看热闹,快回去学习。
花姝也跟着她跑出来了,拉着她的手,不知所措地说:“茜茜学姐。”
二鱼停下来,很疲倦地看着她。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怎么就真的死了?”花姝无法接受,“茜茜学姐,你住的地方是不是离他很近?他真的是被车撞死的吗?”
“……”二鱼闭了闭眼,仿佛还能看到那天一片狼藉的岔路口,怎么也清洗不干净的血迹。她说:“是。”她反握住她的手,两个小女孩冰冷的手心,谁也暖和不了谁,“但是他很痛苦,他是很痛苦地死去的。你是一位好班长,你要帮帮他,帮帮他所爱的,帮帮他的家里,让他……走得快乐一点。”
她语无伦次的,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感觉说什么都好像在指控他人,她连李亦航的家在哪都不知道。但是花姝好像懵懵懂懂地听懂了她的意思,她握着她,很认真地倾听每一句话。
她们俩跌跌撞撞地回到教室,蒋鑫鑫坐在她的座位上,下意识地伸手捞了她一把。她看着蒋鑫鑫茫然的眼睛,一位天真勇敢的小姑娘战士,第一次有这么茫然的样子,干脆蹲在地上,牵牵她的手,低声问她:“怎么啦?”
她们四目相对,蒋鑫鑫嗫嚅着轻轻问她:“茜茜,我是不是做错了?”
二鱼听见属于自己的乐园轰然倒塌的声音。
她低下了头,她的善良和无能为力同时撕扯着她,她心里的爱终于让她完全地痛苦起来。
她只是比别人快了一步,可是那一步也毫无作用,她依然被真相落在后面。她救不了江边的李宣,甚至当时明明她和李亦航在一起,命运却依旧让他死在了货车底下。
李亦航知道她不懂,眼睁睁看着人死在自己眼前是什么感觉。所以才会问得出“为什么要去?”“不去就不会出事啊!”这样的话来。于是他让她切身处地、刺骨锥心地体悟到了,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究竟是怎样的。
可是他也死去了。两条年轻的生命,前后脚地离开了对于他们不公的人世间。只剩下她,只剩下她活着,只剩下她痛苦。
傍晚的时候,她在路边的卖花小女孩手里买了两株白色山茶花,迎着夕阳慢慢地走到了江边。
江面很平静,遥远地望过去泛着沙土色,走近了却发现是清澈的。她弯腰凝视着水里自己的倒影,温和的故乡江水啊,吞去了她一个朋友的生命,吞去了另一个朋友的希望。吞去了多少孩子的生命和家庭的希望,还要吞去多少?
水面上的她的倒影,白裙长发,有一瞬很像她记忆中的小乖。前有纳西索斯倾心水中倒影,后有她从倒影中见小乖。小乖啊小乖,如果你一直在看着的话,能不能用你圆泡泡一样的文字劝慰我,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她弯下腰,将花束放在了脚下的小丘地上,站起来的时候,烟尘味的风吹起她的白裙摆。
有一个老男人坐在不远的江岸,一边烧纸钱,一边灌啤酒。这个时间江边的人太少了,即使他做了这么不文明的行为,也不会有人跳出来制止他。
二鱼呆呆地望着他。他烧完了那一小沓,也喝完了一瓶酒,把手中的空酒瓶往沙地上一插,留下了一堆残渣垃圾,摇摇晃晃地走了。
从二鱼的角度,那火堆像是点燃了天边的夕阳,整个天空都变成火红色的。
过两天,听说李宣的爸爸居然来到学校了,李宣没什么东西好收的,他说就过来看看。他一个人,听说李宣的妈早死了,他打了女儿好几年,现在女儿也死了。
同学们对他都没有好脸色。当他蹒跚到班级门口的时候,二鱼愕然发现他就是那天坐在江边烧纸钱的男人。那天他穿了一件破布T恤,脸色灰败,没有酒味。
男人也看见了她,看着看着,他朝她伸出手。
二鱼浑身绷得紧紧的,倔强地仰着头。
然而,他只是把手轻轻地落在她发顶,低声说:“如果,我不喝酒,不打她,就好了。”
“你是她的朋友?好难得啊。谢谢你送她花。”
他后悔了。很迟来的后悔。二鱼想,已经行在黄泉路上的李宣,还能不能听到这一句低低的道歉。她或许已经等了好几年,以至于都忘记了自己还在等。
后来他们班和五一班组织了一个捐物活动,用来吊唁两个早逝的孩子。二鱼交了从家里翻出的一个小铁盒,里面用作文纸撕成的碎片做成了临时纸钞,上面的金额五毛一块不等。
当时她坐在地上,握着那个小小的盒子,盒子扁了一角,尖锐的硬物硌着她的手心。李宣给她的时候就是这样,她说让二鱼和她一起充当经济中心,仅有的两只盒子她们要一人一个。
她攥着那只盒子,鬼使神差地,往另一只手腕上划去,尖利的铁角立刻在女孩娇嫩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红色的划痕。二鱼惊奇地凑近看着,感受到渐渐涌出来的火辣辣的痛感,然后又用铁盒划了第二道,第三道。划着划着,她的眼泪流出来了。
钥匙扭开门锁的声音,妈妈突然推开了她的房门。二鱼吓得立马垂下手臂,赶紧把眼泪擦干。妈妈横眉竖目地瞪着她,大步迈上来抓着她的那只血手腕:“走!跟我去洗澡!”
二鱼被拖在地上,剧烈地反抗起来:“为什么要现在洗?”
“早点洗别晚上跟我们抢位置!你还不会看时间洗澡是吧?我教你!现在就去洗!”
妈妈几乎要把她的手腕扭断了,硬生生把她拖过房间的门槛,二鱼的头撞在门框上。她内心无处宣泄的悲伤转化成了满腔的怨恨:“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不是你的女儿吗?为什么这么对我!”
妈妈把她浑身剥光了,丢进浴缸里,往她身上搓沐浴露。二鱼一直在崩溃地大哭:“我恨你!我恨你!”
在她看到亲情也可以是捅向人的一把刀之后,她对自己畸形的家庭也产生了一种不甘,为什么一定是她没有爸爸?为什么一定是她遇到了这样的母亲?
她连自己的家庭都是一团糟,她凭什么妄图拯救别人?
妈妈将她拖出浴缸,把毛巾裹在她身上,又狠狠地在她背上打了几掌:“还哭!还哭!”
“恨我?你有什么好恨我的?我给你了整个家!那你别住这里啊,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滚出我的家!”
二鱼充血的双眼一边流着泪,一边死死地盯着房门。门外的走廊漆黑的,像是无声张开的一只血盆大口。可是现在那片黑暗都比妈妈的掌下让她舒心。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真的光着身子冲了出去。
临跨出房门,又被妈妈拽着胳膊死死拉了回来,劈头盖脸的打骂砸下来:“你还真敢跑出去?!白养你了,你个白眼狼!”
她渐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盈了,身体所受的痛楚也不再强烈,她的灵魂慢慢升至了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一场家庭的闹剧。她看到母亲短短的翘起的头发,像一头母狮一样,而她手下有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身体,幼白的,小孩子的身体,正在随着动作颤抖。她的脖颈看起来那么脆弱,她的脊背看起来如此易折。
那居然是她自己。真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