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仪顶着一对足以cos熊猫的黑眼圈,抓着笔正一刻也不敢停地抄着答案。她之前说什么寒假会给她打电话,结果仅有的打过来一次,就是在快开学前找她要寒假作业答案救命。按照毕仪本人的话说,是从那时起一刻不停地赶到了今天早晨。就这个事,二鱼一直笑她到现在。
“最后一张卷子了,我马上就要熬出头了。”毕仪抓了旁边一个小笼包,努力给自己打着气。
同桌新学期新气象,换了一个新草稿本,扉页飞着“谢应”一个潦草的名字。问他说只是旧草稿本正好在开学前一天用完了,他完全没有庆祝开学的意思。
这个寒假他们三个倒是没有遇到,谢应的缘分论无疾而终了。毕仪看到他的第一句话是:“我感觉你脸上有一种卷了一个寒假的王八之气,令人厌恶。”
谢应丢给她一对白眼,转头问二鱼:“茜茜这个寒假干了什么?”
二鱼掰着手指:“看书,回老家,写作业,就这样。”
“看什么书啊?”
二鱼继续掰手指:“《逼婚萌妻》、《纨绔世子妃》、《先婚后爱:总裁宠妻如命》……”
“啊?”毕仪探头过来,“这种我都不看!”
谢应小小的世界观再次被雷得松脆可口:“茜茜你……不预习的吗?”
二鱼不太好意思地说:“不喜欢预习。”
毕仪:“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谢应:“抄你的作业去吧!”想了一会儿,小心地问二鱼,“我不会抢走你的第一名吧?”
“没事啊,这怎么叫抢?”二鱼满不在乎地吃着包子,“那是证明你厉害。”
谢应点点头,抿着唇笑了。
结果两天后的开学考,第一名还是二鱼,谢应只往上窜了一位,到第二。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排名表,那副看怪物的表情终于也出现在了他脸上:“我学了整整一个假期!你是怎么做到的?”
二鱼清晰地见到他的表情,她嘴巴在笑,心却没有:“这有什么。你看,你跟我也没差多少分啊,肯定是运气问题,下次保准你第一。”
谢应绝望地摇摇头:“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打破天才压制的唯一机会。”他冲她一抱拳,“大人请一定稳住冠军宝座,我得不到的也别想让别人得到。”
目睹全过程的毕仪猖狂地笑着:“哈哈哈谢应你终于疯了!”
二鱼跟他们闹了一会儿,回到自己的座位,低着头看着桌面上的寒假作业本。她说谎了,她的寒假并没有像她描述的那样满是欢乐。
放学铃响,毕仪看到二鱼坐在座位上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好奇地问:“茜茜不回家吗?”
“回啊,”二鱼说,“晚点回。”
那一刻她又想起了莫正青,开始理解他为什么放学以后从不早走,教室只不过是他暂时栖身的避风港,其实去哪里都一样。因为对于当时的他和现在的她而言,家意味着痛苦的来源。二鱼感受到网络上说的子弹正中眉心的滋味。
妈妈向她宣布今年过年会回老家时,她欣喜若狂尖叫起来。她爱也爱她的外婆、能品戏饮茶也能牵牛落刀的外公、亲戚、邻居、泥路、稻海,好久没见了,他们都变得怎么样?
她的寒假是先甜后苦的寒假,甜的时候就应该尽情享受,这样即使到了苦的时候也可以笑称有回甘可依。去往家乡的摇摇晃晃的客车上她依旧手捧一瓶AD钙,她其实并不爱喝,但她从来没有说出口,她想这是妈妈爱她的表现。抽象的爱需要具象化,她只需要享受甜。
从客车高高的底座上跳下来,二鱼感受到泥土的青草味蒸上来,她最年轻的灵魂正因激动而战栗不止。她提着包跑在最前面,完全不知疲倦似的为她妈妈带着回家的路。
闹市到乡下还有一段距离,那条贯穿稻田巨大身躯的羊肠小道,一直蔓延到村庄深处,二鱼知道那条道路的尽头就是她儿时的家,她所有童话一般的梦境的原型。
大舅家早早开了一辆三轮等在路边,二鱼跟在妈妈后面上车的时候,才发现桦也在车里,正眼睛晶亮地盯着她,让她联想到泰迪犬。二鱼说:“嗨。”桦扑过来:“茜茜表姐!”
二鱼眼睛扫过桦全身,一点变化都没有,好像连高度都没怎么变,性格也和原来一模一样。难道是自己长得太高了?或者是变化太大了?二鱼又打量了一下自己,一具空壳上已经全部塞满过去的痕迹。二鱼转过头去专心看起稻田。
稻草已经收完了,地里只剩下烧得刺刺的桔梗,望不见天尽头的荒凉。他们的小车行走在光秃秃的旷野,是荒凉中唯一一抹显色。
“外婆!”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灶台前,面朝着门口的方向,远远地听到一声呼唤,她刚撑着膝盖站起来,女孩就大步跑来扑进了她的怀里。
她们拥抱了一会儿,二鱼依恋地蹭了蹭外婆温暖的胸膛,然后放开了手让外婆好好看她。外婆摸摸她的头、她的肩膀、她的手臂,眼里翻涌出浑浊的浪花,鱼儿几乎要在眼睛的汪洋中溺水:“长大了,长大了。”
炉灶里的火光照在她们脸上,二鱼的脸是稚嫩的蟠桃,外婆的脸却像风干的果皮将要被焚烧。二鱼不想外婆被焚烧。她握着外婆的手:“外婆,我们走。”
“我给外婆带了礼物哦,猜猜看是什么?”
多久没有回来了?三年,快三年了。即使是三年后,她也还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觉得烦了会暗中盘算把人推下楼去、拥有最多的吃不完的零食和果干、受到了委屈便想着着手报复的孩子王。虽然她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干那样的事。她以前觉得是因为她的外表足够漂亮,现在才醒悟过来,是因为家乡的老人爱她,最爱她。
性恶的孩子被教育成了性善的模样,她看到了孩子们看向她时眼里的崇拜和艳羡,也看到了楠缩在角落里,一跟她对视就浑身发抖。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内里的性格被划分成了很多小块,一部分丢进二鱼的躯壳里,另一部分又丢进小乖的躯壳,像她们喜欢的是二鱼,像他害怕的是小乖。
二鱼突然愤怒地踹向身前的栏杆,竹制的栏杆从中间断裂,裂缝迅速绵延,破碎的残骸呜咽着倒在田地上。她呼气的声音像拉风箱。她在暗示自己什么?她们难道不是一模一样的人吗?把错全都归咎到对方身上,难道就会让她觉得好过一些吗?
即使小乖退去了,仍然还要在思想上给她添堵。以前感受到她对外的痛苦于是教她反抗,后来感受到她对内的痛苦于是教她嫁祸。可是她所做的一切又那么自欺欺人,因为二鱼不可能抛弃她灵魂的双胞胎。
与其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不如爽快点重新回到她身边。二鱼蹲下盯着栏杆的遗体,感觉到麻木不仁。
过了一会儿,她抬腿向家的方向,换了一副表情:“外婆——我不小心把李伯伯家的栏杆弄坏了,怎么办啊?”
外公之前革命立过功,分下来的房子不小,一个假期赶回来那么多人,挤挤也能住得下。男人们住客厅往里的那间大房,女人们和孩子们分住楼上另外两间。二鱼黏着外婆,自己跟着外婆睡。
那天下午二鱼抱着摘得满怀的青枣,兴冲冲地往外婆房里跑去。跑进大厅,却发现外婆的房门掩着。她脚步一顿,因为外婆的房间从来不关门。多年看电视的直觉告诉她,此时过去可能会听到一些影响剧情走向的重要秘辛。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二鱼把怀里的果子紧急转移到隔壁的客厅,然后再跑回来,脱下鞋子拎在手上,猫着腰凑近门框。
看到了她妈妈,坐在床尾。
二鱼脑子里嗡地一声,好奇心已经被吓得瞬间消散,她想往后退。
坏了,这重要秘辛,可能是冲着她来的。
抬起脚时,耳鸣退去,她听见她妈妈说:“他就这么撒手人寰了,丢下一个拖油瓶给我。这些年在那边过得艰难,还要带着一个小孩。再嫁人都不好嫁,你说,谁会要一个带着这么大孩子的黄脸婆呢?”
“生下来以后一年多去世的。他要是早死几年,我都不会把这孩子生下来。”
她靠在门边的墙壁上,阴影笼罩下来。墙壁流出汗,快要滴到她身上。虽然她没有再看妈妈的脸,但是听到她说这些话的语气,她已经能联想到她的表情,毕竟她们已经如此熟悉。外婆和她一样沉默着,过了好久,外婆叹了一口气:“造孽啊……”
外婆的声音击碎了她内心的理智大厦,她抓起鞋子无声地逃走。
她第一次,终于听见了她生命中像是不存在的父亲的消息。原来他是在她一岁多的时候去世的,一岁以前,她还有爸爸。
妈妈穿过门外的阳光走进来,看到二鱼坐在沙发上,往嘴里塞着青果。她原本打算直接走回房间里,但是看到她塞满嘴还不停的样子,还是没忍住皱了皱眉:“少吃点,等会儿要吃饭了。”
二鱼没回话,她现在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觉得很难受,她想要做点什么。回过神后她看着满地的果核,后知后觉地想,她刚刚或许是想要噎死自己。
那么容易死了就好了。
她失魂落魄的去拿扫帚。
过了很多年,小乖陪着她看一部青春剧,当时只是觉得这部剧制作不错,看了几集发现主角和她的身世还有点像。主角的母亲和外婆也有一段对话。主角的外婆说:“你当初执意要把她生下来,就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不管怎么样,错不在孩子,你不能这样对她。”
当时的主角也藏在门后面,藏得很不小心,母亲一抬头就看见了她。母亲走过去,连眼泪都那么温柔,把她从门后牵出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拍了拍她的头。两代母女在飘零的世界里拥抱在一起,努力地给予对方安慰和依靠。
她猝不及防,只能在小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那么多年过去了,她才知道那天的情景换一对人就能演化出完全不一样的结局。同样的情景,两条背道而驰的路。是她的命里注定没有那些温情,她谁也不能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