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临昭是他们理想的目的地,那么粒城就是他们理想的起源地。
粒城原本是一块儿没名字的小地方,因为早期未开发时缺少绿化,时常大风,尘埃颗粒漫天,才取名粒乡。
直到后来联通临昭的火车,县政.府驻地,才摇身一变成了“城”。
粒城移植绿化防风固沙,他的母校粒城一中又选址在此,之后定居的人多了,粒城才算有了人间烟火气。
这里和临昭的生活节奏大不相同,要说临昭是一艘火箭,那粒城就是一叶木筏,还是没有浆的那种。
年轻人到一线城市工作,偶尔回趟家。他们的父母辈生在这儿,老在这儿,偶尔旅趟游,平静安分地守在一席之地,倒也怡然自得。
~
一路开进他家所在的旧小区。
周普看见他住惯了的房子,已经变得更陈旧,惨白的墙皮苟延残喘地挂在墙面上,像是一夜白头的老人。
从又矮又窄的楼道挤上了三楼,那扇老式铁栅栏门后,是阴冷的空气带着灰尘扑面而来。
房间内部大概有六七十平,地上瓷砖很像临昭出租房厕所的瓷砖,皮质沙发盖着白色沙发巾,能看出来有些褪色。
周普拎着包进门第一句就是:“好冷啊,为什么这么冷?”
陈在林:“这个冬天没交采暖费。”
“那过两天赶紧去交了吧,冻死了。”周普放下包,搓了下手。
陈在林:“采暖费每年要提前交,现在过了时间,就不能交了。”
周普:“那我们要在这里住多久?”
陈在林把行李箱摊开,留下一言不发的背影。
周普心知他们前途渺茫,未来全无定数。
算了,不提这些。
“粒城变了样了,一中倒是还在原来的地儿。”
周普把坐垫往小沙发上一扔,坐下,把一身疲惫都卸下,闲聊起来,“不过刚才看教学楼的灯还亮着?”
陈在林用带回来的热水烫了个家里的杯子,倒上带回来的饮用水。
然后推倒周普面前,在一边坐下:“他们还没放假。”
周普凑近了,手钻进陈在林的口袋:“快给我打火机。”
“小孩子不能玩火。”陈在林攥着他的手腕,“想把家具当柴火烧?”
“不,我就许个愿,然后找奶奶去。”周普开玩笑道。
本来是想着小女孩卖火柴的故事,结果找奶奶这话说出口时,两人同时沉默了。
奶奶……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奶奶是谁。周平是个孤儿,这不是骂人的话,这是个事实。
而陈丽鹃为了和周平在一起,和家人断绝了关系。
陈丽鹃的原生家庭并不好,在很偏远的村庄,成年之前也遭受了不少家人的打压,按网上的说法叫做PUA。
坚持念到初中毕业后,她成了镇上平平无奇的流水线女工,本该由家人安排相亲,就此度过一生。
结果二十岁偶然重逢初中的学长,读了三流大学的周平。虽然周平出身差,但英俊帅气、有情怀有理想。
当初陈丽鹃跟周平在一起的时候,遭到了家里人的强烈反对,她也是个盘条靓顺、性格不错的姑娘,不缺人喜欢,其中还有一个追求她的土豪,怎么能选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但陈丽鹃下定了决心,最后就以她和家人断绝联系收尾。
说实话,周平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自己相信这些,也总是给陈丽鹃描述最美好的未来。
早年的时候夫妻俩还算是恩爱的,陈在林童年其实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生活,所以最初会有乐观的性格在。
那时候日子是很有盼头的。
而陈丽鹃的盼头全在丈夫身上。
和周平在一起后,陈丽鹃一度把丈夫当做自己唯一的救赎。
谁知周平没能救她出来,反而将她推向更深的深渊。
周平借钱开公司梦想改命,最后赔得精光,欠债几百万,压力之下跳楼自.杀。
丈夫去世后,陈丽鹃唯一的救赎就变成了儿子。她需要把希望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周平留下的烂摊子,让陈丽鹃开始后悔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陈在林能感受到她后来变了,变得易怒、爱哭。
而且对成功的追求偏执到近乎神经质,撕毁他的乐谱砸烂他的乐器,不允许他的时间浪费在与学习无关的事上;但总是浪费钱买一些成功学书籍放在他的书架积灰。
填报志愿的时候,陈在林的选择和理科班大多数人一样,填写的是计算机,前景应该是不错的,但陈丽鹃为防止他走周平的老路,替他改了志愿。
之所以选现在这个,是他同学的孩子学了工商管理,然后就真的出人头地做大老板去了。
但她完全不讲基本法,那孩子学管理去管理自家的财产罢了。
没有原始资金,怎么能平地起高楼?
陈丽鹃对大学总有一种堪称匮乏的憧憬,在她的认知里,好像只要读了大学,就三头六臂无所不能,能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
她以为读了大学就无所不能,逆天改命。
但现实一贯伤人,丈夫带她逃离压抑的原生家庭,却给她重新创造了一个破碎的家庭。儿子按她希望的那样换了路走,却并没有按预想的出人头地。
某些方面她和周平一样,一直活在理想里,却死在现实中。
~
陈在林用抹布擦着家具上落的灰。
客厅角落的香案上摆着他爸妈的遗照,周普点上了香。
陈丽鹃在黑色相框里,微笑着注视着一切。
扫着香案,周普出声:“陈在林。”
陈在林:“嗯。”
家里很静,只有摆放东西的声音,周普问:“她埋在哪儿了?”
陈在林动作停顿了下:“西山公墓。”
“明天你带我去看看陈丽鹃吧,我也好几个月没见她了。”周普说。
“嗯。”陈在林还是平淡应下,旋即问,“现在饿吗?”
周普伸了个懒腰:“不饿,之前不是在服务区吃了,就是挺困的。”
陈在林走过,揉了下他的脑袋:“那我去收拾一下小卧室,今天早点睡。”
“你别老动手动脚。”周普一歪身子躲着,也往卧室走。
一推开门,入目的是一墙的黄灿灿,这个不足十余平的房间墙上,贴满奖状,竭尽所能地占据每个角落。
不过因为时间太久,那些奖状已经褪色发皱,边角翘起。铺在墙面上,就像粒城秋日里落了满地的黄叶,辉煌又颓败。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这里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些荣誉证明,早都过了期。
陈在林似乎是看惯了,目不斜视地径直进屋打扫床铺,留下周普一人攥着手在原地看了半晌。
小卧室是双人床,陈丽鹃买床的时候,总想着会有客人来,家里两间房就都买了大床。
卧室的这一侧能看见外面的柏油路,窄小的防盗窗外是旧城区寥落冷清的月色,苍老的槐树枝在路灯里留下模糊残影。
陈在林拉上窗帘,拍拍铺好被褥的床,招呼小猫似的:“别看奖状了,睡觉吧。”
周普手指复又张开,终于利索地换了单薄睡衣,爬进被窝,凉意瞬间让人精神抖擞,他立刻去叫另外一个人:“陈在林,好冷啊陈在林。”
闻言,陈在林将刚刚铺好的电热毯开关打开,没多久,身下的床铺热起来。
周普看到陈在林坐下,就大方地往旁边挪挪,这人也穿着睡衣,掀被,坐进来。
大灯关了,床头放上一盏小台灯。陈在林的脸庞就被暖黄色照得柔和。
让人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
可能是失业了吧,周普的愁绪格外多,表达欲也旺盛。
他蜷缩进被窝,慢吞吞地开口:“我有时候总是幻想下辈子的事儿。”
陈在林靠在床头,朝他看过来,看见一张落寞的侧脸。
周普枕起手臂,望着天花板,缓缓道: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想出生在音乐世家,父母是知名歌手、著名钢琴家、大提琴手……他们从小就在我耳边弹琴唱歌,家里还给我请专业的音乐老师,支持我做音乐。”
“我自己也是天赋异禀,打娘胎里就会哼命运交响曲,七岁作曲,十岁出专辑,十四岁就是乐坛天王,娱乐圈顶流。”
“我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健康、开明,支持我的爱好和性向。”
“如果我下辈子还喜欢男生,就先带喜欢的男生回家见父母,等到了年龄我就跟他到国外扯证,然后白头到老。”
说完,他悠悠长叹:“这才叫成功人士的完美生活。”
陈在林还是很现实:“太扯了。”
周普:“要么叫幻想呢。”
他又想了想,妥协让步道:
“要是实在不行的话,普通点和平点也行。就是那种中产家庭,父母偶尔也小吵,但是他们不酗酒也不家暴,没外遇也没外债。”
“我就是学校里一个普普通通的乖乖学生,不抽烟不喝酒不烫头不打架。我平平安安地上完大学,然后找工作找对象,找个男的和父母吵过,但是他们最后也妥协了。”
“至于唱歌……就是我下班以后的一点小爱好。”
此时周普的眼睛虽然盯着天花板,目光却虚空地飘向远方。陈在林想,确实,周平和陈丽鹃早就不在了,对周普来说,完整的家庭都是一种奢望。
下一秒,周普又蹦出一句:
“为了下辈子,我从现在开始好好锻炼身体,生前有个健康的身体,死后也要有个健康的尸体,争取下了地府还能和孟婆打一架。”
他天马行空的想象,惹得陈在林好笑道:“和孟婆打架干什么。”
“她非得要给我灌汤,我就连孟婆带汤一脚给它踹翻,过了奈何桥就奔着最好的那个胎投。”周普豪横道,“过桥这种事我最熟练了。”
陈在林自然觉得荒唐:“到了地底下还要过桥。”
沉默。
周普伸展手臂,长叹着说:“要是阎王爷能拱手让给我就好了。”
良久,他补充了一句:“要是这辈子能成真就更好了,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夜逐渐深了,陈在林摁灭床头小灯,拍拍他:“睡吧。”
“我其实知道。”周普突然轻声打断,声音里带了点失落,“我知道这种好事不可能落到我身上,也知道自己的人生不能总指望着别人。”
“我只是感觉……努力真的好累啊,我努力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想象里几分钟就有了。”
“我还想过如果哪天突然中了一千万的彩票怎么花,想过变成了一只受宠爱的小猫,要窝在哪里晒太阳。”
“我就是幻想一下不劳而获,想完我还会回到现实干我的事情,也不算太贪心吧?”
闻言,陈在林动作停顿住了,安静地注视着他。
周普头靠过来,晶亮的眼珠浸润着一线月光,用方言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陈在林,你说,我真的会衰一辈子吗?”
陈在林轻叹:“不一定。”
周普眼睫颤了下,毕竟真的很难得,从陈在林这个毒鸡汤骨灰级爱好者的嘴里听到一句好话。
然后他就听到陈在林沉吟道:“不是还有下辈子呢。”
周普:“……”
就不能指望你说点好话。
见他语塞,陈在林最后用轻松的口吻说:“可能两辈子都不错呢。”
周普展颜一笑。
可能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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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