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白安,慌里慌张的,干甚去?”四爷摇了摇扇子,眯缝起一双芽菜似的眼睛打量白安。
“嗐,回四爷,这不是看我们爷今儿晚宴上甚么也没吃,小的琢磨着许是菜式不合爷的舌头,想着给爷弄些宵夜来。”白安看清来人,恭恭敬敬朝人一揖,不好意思地扯了个笑来。
“数你机灵,你又明白了!”蒋平一扇子敲在白安脑袋瓜上,力度正好,不痒不痛,“那是菜式的事儿么?还不是因为展爷没来赴约!”
蒋平朝屋里瞟了瞟,上翘的胡须一抖,眯弯起的眼里就闪出一道精光来:“你下去歇着罢,这点小事交给你四爷爷了!”
白安揉着脑袋唱了声喏,一步三回头地退下了,心里还在纳罕这回四爷葫芦里又卖的甚么药。
雪影居里并未着灯。姣好的月光透过窗子泻进屋里,照亮床上装睡的人满腹心事。
“臭猫!”白玉堂翻了个身,把被子从脸上揭下来了,才连珠炮似地骂了个痛快,“烂猫坏猫秃尾巴猫!”
“笃笃——”
“啪——”
“不是说爷睡了嘛!又干甚!”
敲门声辅一起,瓷杯就在门板上应声而碎,旋即又是主人家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吼。
“呦呵,五弟,火气这么大!”蒋四爷笑嘻嘻地推门进来,惊诧下床上那人呲溜一下坐起:“四哥?怎么是你!”
蒋平轻巧绕开陈尸地上七零八碎的瓷片,三两步走到衣架前摘下外袍往那人身上一抛:“穿衣服,走走走,去渡口,四哥带你出岛!”
“甚么?”白玉堂先是一愣,忽而觉得蒋平一准儿又在戏弄他了,“病夫又发得甚么癫!不看这甚么时辰了!要出岛总得给个说法,我可没心思陪你耍!”
“哥哥是病夫?好啊!枉我好心全做驴肝肺,喂了你这白眼狼了。”蒋平转身作势要走,却被身后那人叫住:“甚么好心?”
四爷暗喜,却按下偷偷上扬的唇角,故作严肃道:“怎么,展小猫没来,难道你不想去看看?”
“我......”白玉堂一时语塞,支吾片刻又抱臂背过身去,从鼻子里吭气道,“哼,我管他!爱来不来,不来拉倒!”
“五弟啊,话不是这么说——这是你和展小猫挑明之后头一个中秋,干娘大哥他们列架子等着,展小猫焉有不来的道理?四哥知道他放你鸽子你心里不痛快,可他肯定是有原因不对么?万一他伤了病了呢?难道你就不心疼?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担心?”
蒋平这话算是点在白玉堂心坎上了,白玉堂亦知这是哥哥给的台阶,当下则下,遂套上外氅拎起画影随蒋平去了。
明月浮在水天尽头,近得仿若摇楫可接。微凉的江风裹着淡淡的水腥气,晃动着散落江面的星辉,晃起桨声袅袅,拂过脸颊,再杳杳渺渺地飘向远方。
蒋平撑着竹篙,没有说话;白玉堂站在船头,也没有说话。蒋平胸中四平八稳,白玉堂心里却七上八下。
待行至江心,便见对岸驶来的小舟影子。
“四员外——人我给你带来了!”
对面艄公喊话间,两船已然近了。四爷拍了拍白玉堂的肩,揽着他说了句甚么,便随对面的舟子一块走了。
四爷究竟说了什么,对于白玉堂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的眼睛、他的全部心思,早就黏到眼前那张盈盈含笑的脸上了。
“白兄,抱歉,展某来迟了。”
展昭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脸颊上霞飞艳蒸,却掩饰不住实在的疲惫与憔悴。
“发生甚么事了?”
朝思暮想的人一旦出现在眼前,此前的一切牢骚抱怨担忧畏惧全都随之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满满的关心和溢出来的爱意。
展昭自然接过白玉堂扔来的酒坛,拍开泥封豪爽饮下,眼睛却不敢看他。“没什么,处理案子耽搁住了。”
“没什么?没什么就随便拿爷做耍?”白玉堂银牙一咬,心知这猫没对自己说实话,又气又急,语气里不由带了三分恼火。
“白兄,白兄莫气!”情急下,展昭伸出微凉的指尖扯住白玉堂的手腕,放软了音调含混道,“展某星夜兼程而来,难道白兄都不肯体谅么?”
这一声唤含嗔似怨,又实实在在是向自己服软撒娇,白玉堂焉能不知这已是那薄皮猫儿向自己妥协的极限,直觉有只小猫肉爪在心尖尖上撩拨,恨不能立刻缴械投降,却又不甘心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只绷着脸冷着声:“展大人若不肯推心置腹,白某人一番真情实意岂不是瞎耽误工夫!”
“白兄可还记得日前李宅那桩冤案?”菱唇微启,勾出一抹苦涩的弧度。白玉堂的思绪亦随着那人眼波流转飘去那个不寻常的季夏天。
“春花!春花,哎呀你快点呀!磨磨蹭蹭的干甚么呢?”李老爷一面回头唤着自己的“干女”,一面又生怕怠慢了开封府前来下聘的主簿先生,“先生莫要见怪,小女虽然自小习武,却怕生得紧。此前家里来了宾客,也是能躲则躲,避之不见的。亏得大人先生抬爱,才让小女有了归宿——春花,还不快来见过先生!”
“来呐~”随着娇滴滴的一声嗔,一个五大三粗的女子便迈着细碎小步从影壁后转出来。那女子一直挡着脸,说什么也不肯露给客人看。
“嗨呀春花儿,咱们虽然是丑媳妇,也不能怕见公婆不是——好好的,大大方方的,教咱们先生看一眼。”李员外说着扯下她遮遮挡挡的袖口,露出女子线条分明的面膛。
“你!你你你......”公孙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凤目圆睁,手指哆哆嗦嗦在空中挥舞了半天,嘴巴依然合不拢。
好家伙,原来坊巷里沸沸扬扬谣传的展护卫的心上人竟是这般模样!
好家伙,原来他们开封府一家人瞒着展昭前来下聘的对象竟然是......
那女子借着为客人奉茶的当儿,凑至公孙面前,轻挑剑眉,低声道:“让先生受惊了,白某不过前来配合展护卫查案,教李员外误会了,徒生许多麻烦,还请先生配合,不要拆穿。”
后来,白玉堂和展昭两个终于赶在大婚之日前查到证据。李府的三娘子争风吃醋戕害原配夫人一事水落石出。春花姑娘留书出走,展护卫的新娘逃跑一事又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见了展护卫无不小心翼翼不敢当面打听此事,谁承想展护卫自己却似个没事人儿一样,照样笑呵呵地巡街,偶尔同街坊邻居拉两句家常......
“此案不是了结了嘛!若非如此,爷还至于跑回岛上来避风头?”想起此前自己在公孙面前扮女装出糗一事,白玉堂不禁有些懊恼,只想快些将此事折过去,怎料展昭却无意止住话头:“三娘害死李夫人尚未出世的孩子,论罪当遭牢狱刑罚。只是奈何李家老爷与三娘实在鹣鲽情深,李老爷无奈签下休书后竟然一病不起......”也许是上了酒意,展昭再抬起头来,莹润的猫眼里已经泛起水光,“展某动身来岛前,李员外刚刚过世。或许这一次,展某真的错了......”
听到李员外的噩耗,白玉堂心头亦不免惆怅,更生起对自家猫儿的心疼:“猫儿,你做的没有错。”
白玉堂将人揽在怀里,柔声道:“这世间就是会存在合情却不合法理的事,这是你曾说过的,不是么?”
“可......可是展某本欲为受害者讨一个公道的,怎么到头来反......”泪滴晶莹,映着月辉,顺着那人清秀的面庞缓缓滑下,在白玉堂心头砸起滔天巨浪,慌得他连忙攥过对方双手:“那也不是你的错。倘若姑息纵容,谁来替那无辜的小生命负责?你做得对,猫儿。李员外过世固然令人痛心惋惜,生老病死却是个人造化,猫儿不该自苦如此。”
白玉堂缓缓抵上展昭鼻尖,轻柔吻去那滴泪水的苦涩。待怀中人呼吸渐渐平稳,他又抚上展昭脸颊,引他去看头顶那片明月高悬的夜空:“猫儿记着,猫儿头顶是那片青天,猫儿背后永远有我。”
展昭心头一暖,却又有些面红耳热,故狡黠一笑,佯装不懂地掩饰问道:“白兄此言何意?”
“明早你我去拜会阿娘,你若能哄得我阿娘她老人家眉开眼笑,她便自然答应我搬去京城伴你。”白玉堂见自家猫儿情绪好些,不由又起了促狭心思,顽劣将原本早与干娘商定好的事情拿来考验揶揄对方,“可你今日放了我阿娘鸽子,她老人家可正生气呢,怕是不好哄哦......”
“哄不哄得好也是明早的事情,”展昭会心莞尔,笑眼眨动,“不过眼下没有艄公,你我二人又该如何回去呢?”
“啊?啊!蒋老四,你坑我——”
沉夜里骤起的一声喊响遏行云,惊起甜梦中的鸥鹭,震碎了满江静影浮光。
江心处,小舟儿打着旋儿漂泊,飘向水月相接的远方。
江风舒爽,徐徐送着悠扬飘邈的渔歌。
歌曰:
“莫愁那前路遥遥起起落落,
“万重山轻舟会度过。
“光洒满水面泛起阵阵微波,
“心之所向清梦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