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阳光照在眼睑上,闹钟还没响。我伸长手臂想要拉上窗帘,什么也没摸到。不情愿地睁开双眼,看到的却是陌生的木质天花板和鱼际的深红色擦伤。我猛地坐起身,这里不是我距离公司步行二十分钟的单身公寓,而是一间典雅的和室。
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白色的衬衫胸前沾着已干涸的血迹,黑色西装的外套叠好放在床褥旁边的地板上。对了,我昨天跟着长谷部先生走了。话虽如此,我其实根本没有自己来到这里的记忆,莫非是从天上的裂缝……
我巡视了一圈房间,洗漱间的设施十分现代,旁边还放着全新的洗漱用品,像酒店一样。洗漱完毕后,我听到大敞的窗外传来嬉闹的声音,高远的蓝天与盛夏的青翠松枝映入眼帘。我好奇地走到窗边,远处群山环绕,山脚下有成片的田野和小小的农园,而我的窗下则是雅致的日式庭院。我久居城市,已经很少见到这样的场景,令我想起儿时在乡下的奶奶家度过的暑假。
楼下的孩子们正在和小动物玩耍,还真是淳朴自然的景象。他们穿着有些相似的衣服,难不成是小学的校服?但我定睛一看,正和他们嬉戏的竟是一头巨大的白虎。
昨夜见过的狐狸玩偶乘在虎背上,眼看着白虎转头张开了嘴,我不禁喊道:“小心!”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视线全都集中在我身上,除了狐狸玩偶。它从容地跳下虎背,消失在视野范围内。啊,好羞耻,我想躲到窗户下面去。
“主上!欢迎回来!”孩子们用稚嫩的声音欢呼着,而老虎乖顺得像猫一般躲在了白发少年的身后。我干笑两声,挥了挥手。
“大将,您醒了啊,等我一下。”穿着白大褂、似乎较为年长的男孩朝我喊道。
“哦、嗯,好的。”我局促地挤出一个笑容。我离开窗口,靠着窗边的墙壁缓缓滑到地面上,这是要干什么,我完全搞不清情况。
窗前摆着一张低矮的写字台,桌面左侧整齐地摆放着一沓文件。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呢,但我还没来得及查看,房门便被敲响了。就算是从院子里跑上来应该也没有这么快吧,我的心中警铃大作。
“主上,在下长谷部,现在方便让我进去吗?”
确实是熟悉的声音,我挪到了门口,将门拉开一条缝。长谷部先生敏锐地抬起头,不小心和他从门缝中对视,我做贼心虚,“嘭”地合上了门。
“主上,怎么了?”他的语速变快了,焦急地问道,“是身体不适吗?我去叫药研过来。”
只是下意识地这么做了而已,我对未知的门外感到恐惧。但长谷部先生是我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我做了个深呼吸,一鼓作气拉开了门。
门外,正准备离开的长谷部先生诧异地瞪大双眼望着我。我探出头张望,视线范围内没有其他人。门口的廊道很短,能看到楼梯,是标准的和式建筑。
“主上?”他困惑地说道,这是在叫我吧。
“长谷部先生,借一步说话。”
我将他请进来,然后立刻关紧房门。整个房间只有写字台旁有坐垫,于是我在写字台后正襟危坐。长谷部先生今天穿着紫色和服,他仔细地整理好羽织,正坐在我对面。
“长谷部先生,您的伤口已经没事了吗?”
“托您的福,已经彻底痊愈了。”他微笑着回答道,脸上的伤口确实已经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看来长谷部先生果然不是人类,我有些失落。
“请您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昨天晚上又是怎么回事?”我压低了声音问道。
“主上……”
我打断他的话:“还是和以前一样,叫我长月吧。”
他踌躇片刻,开口道:“好的,长月小姐。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许在您听来非常荒唐,但请您认真听完……”
接下来他事无巨细地向我讲解了我所任职的时之政府及我的工作,还有这间被称作“本丸”的根据地的情况,就连狐狸玩偶的介绍也在其中。我原本生活的地方是“现世”,意味着我正身处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陌生的名词太多,我不得不在他的指引下找出一本手帐用于记录。这本手帐已经使用过的部分确实是我的笔迹,我却对此毫无印象,简直令我毛骨悚然。
“所以说,我是这座本丸的主公,大家都是刀剑变成的付丧神,我们一直在和时间溯行军战斗。”我总结道,但吐出的每个词都让我感到舌头发麻般生硬。昨天我还是在博多出差的普通工薪族而已,今天就要我当什么主公,这着实荒唐。
“没错,主、长月小姐的工作能力果然非常出色。”他又开始笑着恭维我,仿佛要用甜言蜜语将我拖入陷阱之中。
“但是您说的这些事,我一点记忆都没有。”
“由于时间溯行军介入,我们本丸的历史、包括您的记忆都遭到了篡改。在我接触您后就发现了此事,由狐之助和政府联络后得知,有可能是因为时空波动,您的记忆一时未能修复。昨夜也是因为我试图唤醒您的记忆,时间溯行军才会现身阻止,因此将您带回本丸的时间比计划提前了一些。”
记忆中的长谷部先生,在竞标现场也是如此清晰而有条理地进行发表,简直无懈可击。我痛苦地闭上双眼,不知道该不该选择相信他的话。
“长月小姐,如果您还有所顾忌,不如就看作是休假在本丸小住。这里也可以随时联系您的家人,与深山中的温泉旅馆没有区别。情况特殊,我们已经向时政报告,在您恢复记忆前不会向我们委派太过复杂的工作,简单的任务我可以代为处理。”
小说里山中的温泉旅馆可是连续杀人案的重要舞台啊,我的表情变得更加扭曲。
“如果您还是想要回去,我无权阻止。但您与我们在此共同生活七年,本丸的各位都十分期盼您的归来,至少让在下带您重新参观一次本丸,拜托了。”他低下头,恳切地祈求道。
记忆中的七年前,临近毕业的我忙于求职,一出社会便在现在的公司供职至今。虽然没有什么成绩,却也风平浪静,我平凡而庸碌的人生被长谷部先生这样一席话彻底否定,令我几乎有些恼怒。
可若是他所言非虚,在这样充满不可思议的地方生活七年,或许也有着另一番风味吧。
“长谷部先生,请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愣神片刻,而后突然爽朗地笑起来:“抱歉,我忘记自我介绍了。在下压切长谷部,是您的近侍。本丸的大小事务都可以问我,除您以外,我是最了解这座本丸的人。”
“近侍……”这意味着我们也曾亲密无间吗?我看着他的眼睛,那直率的目光仿佛自心底笔直地传出,不掺杂丝毫虚情。
“您的伤口不能像我们一样修补,午餐前药研会前来为您包扎,那边的柜子是您的衣柜,请随意使用。那么在您想清楚前,在下先行告退。”长谷部先生向我鞠躬后,转身出了门。
差点忘了,我得换掉这身衣服。昨夜我一点忙也没有帮上,却不知何时受了伤。我叹了口气,拉开衣柜,柔和的芳香扑面而来。
工作时穿西服套装,平时是宽松的T恤和短裤,除了上方的隔层里有叠好的和服,其他衣物都和我长久以来的习惯一致。如果是为了欺骗我而准备的,未免太滴水不漏,即便想逃也多半是逃不过了。
既然不用上班,还是舒服最重要,穿上居家服也许心情上更能融入这座本丸吧。我换上轻便的T恤,胸前奇怪的图案绝对是我的风格,这或许就是我的衣柜吧。
宽敞的和室被打扫得很干净,所有物品都分门别类收好,仿佛是昨天才一时兴起打扫好的。我独居的公寓最多只能保持一日整洁,那么是长谷部先生或是其他人在打扫这个房间吗?
“大将,到治疗的时间了。”门再次被敲响。
这样的称呼,一定是不久前在楼下的那孩子吧。长谷部先生说会有人来替我包扎。
“药研先生吗?”
“是的,我是药研藤四郎。”
“请进。”我紧张地盯着门口,出现在门口的果然是穿着白大褂的少年。他拎着药箱,戴上了银边眼镜,有种不符合外表的成熟感。
“大将,身体如何?昨晚您回来时已经睡着了,没法详细查看您的伤势。”
“药研先生,我没有什么大碍。倒不如说我什么忙也没帮上还连累了长谷部先生他们。”悔恨之心来得突然,对着这样的孩子诉苦更是没出息,我在被褥上抱膝坐下,快要缩成一团。
药研先生慢条斯理地打开药箱,拉起我受伤的手掌:“大将,让您卷入战斗中是我们的失误,请不要介意。还有,请叫我药研。”
“好的,药研先生。”
“请叫我‘药研’。”如此反复三四遍,药研一边用碘酒擦拭我的伤口,一边不厌其烦地纠正道。但这样逗弄他,他也不露愠色,确实缓解了我的紧张。
“长谷部先生马上就妥协了呢。”
“大将,您觉得我看起来多大?”他平淡地问道。
“诶,”我不擅长猜人的年龄,所以不管对谁我都先用敬语准没错,“十五岁?”
“我们的本体是短刀,所以看起来是孩子的模样。真要论起年龄的话,我比长谷部存在的时间更久。
“长谷部以前很讨厌大家叫他‘压切’,但是大将第二次见他就叫他长谷部了。所以他对你死心塌地,就算你现在想叫他‘压切’他都会答应。”
我有些发懵,问道:“就因为名字?”
“当然不是,”药研好像被我的无知逗笑了,“大将,我们依靠审神者的灵力显现,虽然不是人类,却也有自己的感情。大家对您的心意绝对不是如此简单的东西。”
我还不能彻底明白药研的话,但昨夜长谷部先生的确对我说过奇怪的话。对这些人来说,我真是如此重要的存在吗?
药研用纱布包起我双掌的伤口,看起来有些小题大做了,但包扎得很漂亮。我向他道了谢,和室里又将只剩我一个人。
“马上就是午饭时间了,大将,我带您去餐厅吧。”
这样的话,就得走出这个房间了吧。我在心底为自己鼓劲,回答道:“好啊。”
穿过连廊,大家都带着笑容与我打招呼,而我却忘记了大家,喜悦的同时又开始感到内疚。每个人都很有个性,住在这里一定能过上很有趣的集体生活。
“大将,这里就是大家一起用餐的地方。”药研在我前方停住脚步。我向里张望,这里说是餐厅,其实已经是饭堂的规模。毕竟听长谷部先生说,这个本丸的成员相当多,光是名字就要记上很久吧。
“啊,母里先生和日光先生!”在这里见到熟悉的面孔,我欣喜若狂地喊道。这两位在九州分社的庶务科和人事科大放光彩。
“哟,长月小姐。”母里先生抬手和我打招呼,戴着眼镜的日光先生则和往常一样不苟言笑。
“为啥?”我用半吊子的福冈方言问道,这是母里先生开玩笑时教我的。
“因为我们是卧底啊,和压切一样。我其实叫日本号,擅自借用了一下别人的名号。”
匆匆赶来的长谷部先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长月小姐,您怎么自己下来了。”
“是药研带我来的。”
“可是……”
“行了,主公跟我们一起吃也没什么不好的。你要坐哪里呢?”母里先生,现在该改称日本号才对,用我熟悉的语气懒散地说道。
相比较起来,还是有熟人的地方更让我安心:“那我就坐在这里吧。长谷部先生,您也坐这边吧。”
“诶,主上果然更喜欢长谷部啊。”唇下有一颗痣的美男子从我身后幽幽经过。
“加州!”长谷部先生带着一丝怒意喊道。
“抱歉抱歉。”眼角有一颗痣的人,好像是加州的朋友。
长谷部先生长叹一口气,无奈地在我隔壁落座:“既然长月小姐这么说了。”他皱着眉头,仿佛对面那两人是什么大麻烦一样。难道他们关系不好吗?这样说来我确实没在公司见过这三人同时出现。
“请问卧底是……”
“为了把你带回来,由熟悉福冈的我们几人出面。”日光先生双手环在胸前,十分气派地端坐着。难怪来到福冈的第一天是由日光先生带领我参观公司,还请我喝了罐装咖啡,他明明是十分冷淡的个性。
“还有我啦,”带着浓重乡音的少年挤到了我们这一桌,“就是他们说我加入公司太可疑了。”在现世,我对他确实没有印象。
“因为不管怎么看,博多你都是个小屁孩啊,主公已经是成熟的社会人了。”日本号豪爽地放声大笑。才到中午,我就已经嗅到他身上飘来酒味。
“昨晚去屋台吃饭就是博多建议的。”
“大家都在福冈生活吗?”我好奇地问道。
“我们只是身为刀剑时落脚于黑田家,并没有生活一说。”长谷部先生回答道。
日光总结道:“没错,大家都曾是黑田家器重的刀。”
若是刀剑亦承载着回忆,那么眼前这几人是旧识,刀剑的世界或许比想象中更有趣一些。
“让您久等了。”有人用音乐剧演员般的美声说道。我抬头一看,是昨晚见过的戴眼罩的男人。“今天的午餐是荞麦面,主上,我们一直在您身旁。”好古旧的双关,我腹诽道,但由这样的帅哥说出来倒是很合适。
“喔,烛台切,说得不错啊。坐过来一起喝一杯吧。”日本号捧场道,这果然是大叔笑话。
“厨房还有很多事要忙,我就先走一步了。主上,请慢用。”烛台切优雅的背影映在我眼中。
我一边和几位同僚闲谈,一边等待着所有人落坐。途中不断有人和我打招呼,不知是否碍于我的失忆,大家都没有多说什么。食堂坐满后的效果比我预想得更加震撼,这可不是大家庭的范围了,我不禁在心中默默感叹。
虽然早已饿得肚子咕咕叫,但做成了蘸面的荞麦面并没有飘出难以抵抗的香气,真是帮了大忙。我双掌合十,默念道:“我开动了。”
粗细均匀的荞麦面散发着谷物的淡淡香气,经过盛着深褐色酱汁的小碗后送入口中。酱汁的清爽味道瞬间溢满口腔,带有微小颗粒的荞麦面口感丰富,几乎没怎么咀嚼就滑过喉咙。在盛夏来上这样一碗,实在让人满足,我忍不住又让烛台切为我添上一碗。听说不仅是烹饪,连原材料也是本丸的成员制作的,这已经是小型聚落的程度了吧。
趁着各位的午睡时间,长谷部先生领着我参观了本丸内部。大家以刀派、经历为凭据分配卧室,我却还是看得眼花缭乱。相同刀派的成员外观上有些相似之处,既有粟田口那样宛如一家人般亲昵地相处的刀派,也有福冈一文字那样像□□一样令人畏惧的成员聚集在一起,只有三个人的虎彻的房间好像要吵起来了。还好他们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这也是增进感情的方法吧。
直至夕阳将要落下,我们才从最远处的农田回到本丸。比跑业务还累吧,我觉得运动量要超标了,身旁的长谷部先生耐心地放慢了速度等待我。大脑快要停止运作了,我还在试图弄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莫非真是什么度假酒店改造而成?但最终还是得不出答案。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长谷部先生在我的房间门前驻足:“长月小姐,您做好选择了吗?”
“嗯,长谷部先生,接下来就拜托您多关照了。”如果想不明白的话,就先做了再说吧。我向他鞠躬,这一举动却令他惶恐不安。
“这是我的分内之事。”
说起来下午参观了大家的卧室,唯独不知道长谷部先生住在哪呢。仿佛又读到了我心中所想,长谷部先生说道:“我的房间在您隔壁,请尽情呼唤我。晚安,长月小姐。”
二层仅有的另一间房原来是近侍的房间。已经是21世纪了,竟然还有如此压迫下属的行为。出了一身冷汗后,我终于想起这次我才是领导。难怪他从我身上得到的东西是“饥饿、嫉妒、贪婪”……此刻,连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也已然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