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莱,1794年,二月
阿克索坐在餐桌旁,眼前的烛光将银器映出一片暗淡的光辉。晚宴气氛轻松愉快,房间里弥漫着酒香和烤肉的气味,仿佛与城外的血腥战火毫无关系。
“真可惜,你没有见到前天主教王军大将军德埃尔贝。”杜罗举起酒杯,声音懒散:“那真是位迷人的绅士,从容优雅,还不失将军的威严。尤其是他说话的方式——让人真心觉得法语是个美丽的语言。”
他顿了顿,嘴角带着些许嘲讽:“跟他比起来,这边军队里全是群乱吠的疯狗,说不清一句完整的话!难怪那些土匪们都崇拜他。关在监狱里的叛党俘虏听说他死了,很多人都落泪了。我亲眼看见的。”
阿克索放下酒杯,侧头看向杜罗,目光中没有掩饰丝毫的不可思议。就是这个人,在给救国委员会的报告里写下了:
“在全军将士和高贵的骑士面前,在自由之树下,那个王权和宗教的军队的大将军,冲我们摇尾乞怜请求活命的德埃尔贝,被我们射杀了。”
可现在,他却在这里,带着几分哀叹的语气评价那个被他亲手送上刑场的人物,仿佛他与此事毫无关系,只是个旁观者,一个对此深感惋惜的正人君子。
没有意识到阿克索的注视,杜罗继续喃喃道:“……狂热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和宗教掺杂在一起尤其危险,竟让这样一位绅士带着一帮野蛮土匪发动了一场这么悲惨的内战。”
他摇了摇头,像是在感叹一种不可理喻的命运。
“对了,”杜罗转过头,语气一变:“上次凯西耶(Carrier)公民经过昂热时跟我打听您的事。有人把您在诺瓦木耶岛对几位代表公民说的话吹到了他耳朵里。”
阿克索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到目前为止,凯西耶还没有真正针对他。但最近,突然出现了一桩奇怪的举报,声称克莱贝尔、马索,还有他,都有保王党嫌疑。
如果不是因为在绍莱的胜利中三人都有决定性的战功,他们很可能已经进了南特的监狱。出人意料的是,在救国委员会面前激烈陈词维护他们的是凯西耶。
“我以我的荣誉向他保证,您除了为国家服务别无它念,您迄今为止的功绩也证明了这一点。”杜罗漫不经心地晃了晃酒杯:“他说他会写信联系您——您收到他的信了吗?”
阿克索沉默了一瞬,才答道:“收到过一封,两周前。”
杜罗目光一闪,漫不经心的问:“写了什么?”
阿克索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思考着该怎么表述。
“他让我……”他慢慢说道,斟酌着字句,最终选了个最准确的词:“‘清除’部队所在区域内的叛党据点。他说是‘命令’。”
那封从南特送来的信件字迹潦草,墨点斑斑,明显是在喝醉酒时仓促写成的:
——致最光荣的共和国的公民!自由和解放的将军!……您的命令是:烧光所有叛党的房子,杀掉所有居民,带走所有物资!
杜罗放下酒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你是怎么回复的?”
阿克索神色淡然:“我回复说,我会切实执行我收到的命令,如果我收到任何命令。”
杜罗一愣,随即失笑,摇了摇头:“您真的这么回复的?老天,别跟他正面硬撞!他现在整个人都不太对劲——眼里遍地都是对自由的威胁,他能从狗身上看见保王党!”
他语气加重了一分,透出几分关切:“——他不能命令您,但他能逮捕您。当心点,别落得跟穆兰(Moulin)将军一样。要是您再被关上十天半个月,我这边的摊子非得散架。”
拉曼之战后,布雷斯特海岸军团的穆兰少将给一千多个保王军中的难民签发了返乡护照。立刻被愤怒的凯西耶举报到救国委员会,强烈要求逮捕他。在接到巴黎的回信之前,凯西耶带着自己的“护卫队”——美国猎骑兵——冲到昂斯尼的营地亲自叫出穆兰,拔剑在手,骂骂咧咧,几次用剑背击打他。
营地里没有人敢吭声,甚至连穆兰自己都没有还手。即使他在战场上从未畏缩。
阿克索的手指在酒杯上摩挲了一下,缓缓说道:“谢谢您的提醒,今后我会尽量注意。”
杜罗笑了一声,斜倚在椅背上,低声嘟囔道:“其实……他没喝多的时候人还不错,是个非常正直无私的爱国者。他实在应该留意自己每天灌下去的白兰地……”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不过这个我倒可以理解,被派到这种令人沮丧的地方……”
阿克索毫不怀疑,杜罗确实真心感到消沉。他来到旺代后,几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营地,护卫森严,总是确保只在共和派控制的城镇活动,从不踏足前线。他甚至不想看见俘虏——多看一眼就会让他感到“悲惨和沮丧”。
“我不太喜欢那个人,”杜罗晃了晃酒杯,语气随意:“另一个极端的狂热分子……我喜欢什么事儿都像杯好酒一样,适度,平衡,淡雅……就像那个德埃尔贝一样。当然,剔除他的极端和狂热。”
他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补充道:“无论如何,处决了那个土匪军的前大将军是个很好的开始。再过两个月,我们就能彻底平定旺代,土匪全数剿灭,这场噩梦也就到头了。”
阿克索思考片刻,决定直接开口:“将军,我得向您报告Huche将军的情况——这个月以来,他的纵队烧了三个没有参加反叛的村庄。我的士兵每天搜索森林,疲惫不堪,战战兢兢;他的人不但帮不上一点忙,反而在不停制造新的叛党。这样下去,我们至少还得再打到年底。上次我与克莱贝尔将军通信,他还是认为——”
杜罗打断了他:“克莱贝尔?那个不近人情的冷脸老兵?”
阿克索的脸色冷了下来,语气微微加重:“将军,他是我的老长官,我希望您能尊重。”
杜罗不以为意的挥了下手:“既然Huche觉得他们是土匪,肯定有他的理由。如果有爱国者受到波及,那真是令人遗憾,不过好爱国者应当为公益牺牲。”杜罗不紧不慢地说着,轻轻摇了摇杯中的酒:“——但您说的也没错,这确实是个问题。我会让他在行动前尽量确保把‘爱国者’转移。”
阿克索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神变得更加冷淡。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众多居民的命运将被草草决定,意味着大多数时候,纵队依旧会选择放火烧村,而不是浪费时间去甄别谁是叛党,谁是爱国者。
但他还没有放弃,轻吸了一口气,他试图保持住语气中的克制:“——请原谅我的冒犯,恐怕您不明白问题的所在。我们的纵队没有能力有效控制整片区域,军团的现有兵力无法真正封锁切割叛军。士兵们已经疲于奔命,他们也没法一边和叛军作战,一边烧抢剽掠。”
他停顿了一下,直视杜罗的眼睛:“您总不可能真的烧平整片旺代,杀光所有反叛居民。”
杜罗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椅子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杯的杯脚。似乎是在思考,或者是在组织语言。等他再次开口时,语气仍旧是带着些微不耐的慵懒:“不明白的是您,我的朋友。”
“这里的一切都太让人沮丧了。”他喃喃地说,语气平和得就像是在感叹天气:“到处都是不可理喻的狂热……所有东西都被污染了。”
“房屋、田地、河流,男人、女人、小孩,全部都是。”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阿克索,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专注与认真,仿佛他终于说到了重点:“如果我有一架威力巨大的炮,大到能轰平阿尔卑斯山的那种,我会下令所有爱国者在期限内撤离。”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眼神在烛火下微微闪烁,语调平稳,没有起伏,就像是在谈论一道即将上桌的菜肴:“然后,把这里彻底炸平。”
阿克索没有说话,他看着杜罗,表情仍旧平静,但内心已经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适。
杜罗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他的沉默,继续说道:“一切都将被清理掉。连同所有地面上能动的东西。”
他靠在椅背上,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幅美丽的景象:“——然后,再把那些真正热爱祖国、热爱和平的人搬进来。旺代会重新成为共和国的一部分。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五年之后,你会看到,一片美丽宜人的田园景色。”
“法国的田园。她会在灰烬上重获新生。”
屋内陷入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烛火微微摇曳,映照出长桌上几道冷硬的阴影。
“就像大洪水一样。”
杜罗说这句话时,语气依旧是那样的温和真诚,甚至带着一点理所当然的坦率,仿佛他只是阐述一个最自然不过的结论。
他目光真挚地看着阿克索:“明白了吗?”
阿克索静静地看着他,面无表情。
他当然明白。
他明白,杜罗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随口发牢骚。他是真的这样想。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也真的会这样做。
最后他点了点头,语气礼貌而克制:“我明白了。”
在这个问题上,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如果国家命令他剿灭叛军,他就会在战场上碾碎每一个拿起武器反抗共和国的人,至死方休。这是他的责任所在。
但如果命令他在这里创世纪,用火和铁重塑整个大地……
那就既不在他的职分,也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
阿克索放下酒杯,换了个更正式的语气,转移了话题:“将军,对于半个月前昂热的革命委员会对我提出的指控——”
杜罗的眉头动了动,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打断了思路,他看向阿克索,脸上仍然带着刚才那种漫不经心的神色,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指控?”杜罗重复了一遍,似乎有些迷茫的看着他:“什么指控?”
“昂热革命委员会向救国委员会提出的指控,”阿克索耐着性子说道,声音平静,却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关于我的军官抢劫博普雷欧公共金库一事。我已经调查清楚了,这里是我的报告——”
杜罗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报告,没有伸手去接。等到阿克索将文件放到桌上,他才慢吞吞地拿起,一页一页地翻看,动作像是在翻阅一份无关紧要的菜单。
“这儿没有指控,我的朋友。”杜罗轻飘飘地说道,随手将文件合上:“——只是一些小小的意外和误会。我们的军队为共和国的事业在当地征用了一些钱款,仅此而已。我已经跟他们解释清楚了,每个人都很满意。”
说话间,他随手将那叠报告丢进了壁炉,火焰立刻吞噬了纸页,燃起微弱的火光。阿克索看着那份报告在火焰中卷曲、变黑,眼神一瞬间变得锋利,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知道,这次免于问责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其他人。
那些“意外”和“误会”并不只是发生在博普雷欧。
丹尼康的部队被指控在昂热洗劫了一户忠于共和国的富商大宅;Crouzat的部队被举报在舍米耶偷走了一整套银器;至于罗西诺——阿克索甚至不确定他身上究竟有多少项指控:他的部下少有的会主动听从命令的场合,就是抢劫和纵火——事实上,罗西诺刚出任布莱斯特军团总指挥时,就被军中特派员指控剽掠挂了职,但是巴黎对此视若无睹,把他如凯旋一样送了回来。
杜罗的“回护”不仅仅是针对他。杜罗对于“自己人”总显得格外慷慨——Huche就是一个典型,事实上,之所以Huche敢于肆无忌惮的烧掠无度,几乎完全出于杜罗的纵容——他有一种独特的才能,能让所有人心甘情愿地陷入他的掌控之中,甚至稳住了凯西耶那种人。他身边总是有一大批“朋友”,他擅长结交“朋友”,他能让他的“朋友”愿意跳崖。
阿克索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个人。杜罗的冷酷与怜悯都像是一种计算后的妥协。他可以让整片土地化作焦土,却也能在该伸手的时候果断地把某些人拉上来。他用他那种不紧不慢的语气说着话,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那些被他丢进火里的报告,只是毫无意义的灰烬。
壁炉里的火光闪动,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烧焦的味道。杜罗轻轻晃了晃酒杯,仿佛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他又恢复了那种悠闲的姿态,像是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晚餐继续,气氛变得微妙而复杂。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话题从军队的补给转向战线的推进,最后甚至谈到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趣闻。但无论如何,阿克索心里清楚,他与杜罗的这场对话实质上已经结束了。
在酒宴即将结束时,杜罗若无其事地挽留道:“不如今晚就留在这里吧,亲爱的朋友?明天再走也不迟。”
阿克索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自然:“感谢您的盛情款待,将军,但我的部队明早还要继续行军。我今晚就得出发。”
杜罗没有再挽留,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举起酒杯:“那就祝您一路顺利了,朋友。”他顿了顿,微笑着,语气听起来随意,却透着某种说不清的意味:“小心脚下,两边都别掉下去了。在这个令人消沉的地方,我能指望的只有你了。”
阿克索面不改色地回敬了一杯,语气淡淡地回道:“您太恭维我了,将军。”
他宁愿快点回到寒风呼啸的营地,也不愿在这座令人窒息的宅邸里多待一秒。
— 关于杜罗流传下来的言行很多是真的,但Memoirs of the Court of St. Cloud里的这段摘抄不是:
“代表公民们!我欣喜的向你们汇报,这片约六十里格的宽广地区已经完全是一片荒漠。一间房子一片灌木也没剩下,统统化为灰烬;十八万废物居民已经没有一个呼吸的活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都品尝到国家报复已经消亡殆尽。真正的共和派心欢意满,当看到我们每一个勇敢的共和军士兵的刺刀上都扎着一个叛徒的婴儿,或者他们的头颅;按照最低程度的估算,三个月内我已经消灭了二十万年龄不一的男女居民。共和国万岁!”
这段肉眼可见的融合了很多其他人的同时期军报。杜罗的原信Savary书里有收,他只是说自己两个月“剿匪”两万多。
顺说两万多这个数字注了大水。如果真的剿了两万多,也不会次年总指挥被(强)亲 三陪匪首求和谈。
—“XX不是剽掠,而是为共和国的事业在当地征用了一些物资”这个表达是实梗。自从读到,始终烙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 因为某些原因德埃尔贝在白营风评一般,迄今为止夸他最“真诚”的内容全部出自杜罗的私信 (那封枪决报告是杜罗的堂亲杜罗代表写的,这里移代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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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