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步之外的暮色里是极热闹的。周南与小马在打闹,周南要报小马的谎报之仇,小马则追问周南的相亲对象,一直说那个军医看起来不错,而C3偶尔的探听也将周南的怒意烧得更旺,其余人安静的站在一旁,面带笑意的看着,他们就像一群不知疲倦、永远在打闹的小孩。在小孩的眼里,一朵奇怪的花、一只没见过的虫子、一块废弃的烂铁都是这个世界赐予他们的珍宝,他们汲取潜藏在其中的希望,把它们收集起来充作照明的提灯,然后穿透黑暗徒步蹚过成长的河。而这场打闹何尝不是这群人重压生活中的那一点希望。
袁朗和高建华就这样看着,心境相似却也有不同。当袁朗故意把自己的目光略过周南之后,她的影子反而越加清晰。他明明想把她的身影藏在积尘的玻璃窗后,可那扇玻璃窗陡然碎裂,碎片划过他的脸颊,渗出一股火辣的痛楚,也让他的胃持续不停地痉挛、抽搐。
而高建华感觉到了袁朗的游离。他看了周南一眼后,似有所指地说:“你觉得军医怎么样?”
“挺好的,何璐不就是军医出身吗?”袁朗眼睛凝着夜空中的明月,极为自然地说道,“走了,再不回去,食堂把我们队的饭收了,你们也没得吃了。”
高建华:“没你们捣乱,我们早回去了。”
袁朗冲高建华挑挑眉,随即喊了声:“走了!”
话音一落,闲散的人群整肃起来。周南跟着列队,却被齐桓推了出去,“十几公里的路,你那小皮鞋有你受的,你还是和高队长一起吧。”
这时候高建华和袁朗走了过来,周南朝他们敬了个礼,“高队长,三队长。”
袁朗随意地回了个礼,而高建华挥挥手,对周南说:“上车吧。”
周南觑了眼袁朗,随即应了声是。然后她抱着东西走向车的另一边。上车前,她端量两枝破碎的百合良晌,犹豫再三,还是将它们抛进了道旁的草丛里。留下这样的花,她容易以此为引去想象她带血的未来。
然后高建华和袁朗又说了几句话才上车。车子发动以后,高建华觑了眼后视镜中的人影,以平淡的口吻问周南:“你觉得三队长怎么样?”
“挺好的,”周南偏头望着后视镜里渐渐模糊的影子,“虽然有时候不是很能理解他的想法,但一般到最后,我们都会发现他是对的。”
高建华笑了下,“你对他的评价挺高。”
“您也是一样的。”
“哦,我也是一样的啊。”
周南微微笑了笑,这笑有两分勉强。因为她感觉到高建华话里有话,而且他似乎有意地在把她对袁朗的情感往另一个方向推。袁朗强大、敏锐,有着极强的洞察力,仿佛这个世界在他眼里是一张纹理清晰的网,而他总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他需要的那根线头。颇有君子不器的意味。对他心有思慕实属常事,但周南很明确自己对袁朗只有尊敬,即使再添上一层,也是纯澈不过的仰慕。周南看着袁朗模糊不堪的影子,不禁微微出神,想着自己要用多少年才能追上袁朗的影子,而她在如袁朗这般年岁的时候又会是何种模样。
Where shall we be in another ten years。
周南再次想起这句例句来,也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与吴哲擦肩而过的午后。然后她发现周围的人目标一直很明确,他们知道眼睛该往哪看,脚该往哪个方向走,而她则一直很迷茫,就像身处在一个巨大的迷宫里一样。
从前她是有个方向的,可在失去感情这个催化剂以后,她对吴哲避之不及,再没想过以他为目标。后来的她在一场精心策划的小测里重新找到了方向,但在今天,这个方向又被她化为地图上的一个小据点。而以军人的职责确立的目标太宏大了,宏大到她再次失去了方向。没办法,饶是再肥沃的土地也总有一二贫瘠之处。
然后周南偏头望向夜幕中的淡云碎星,她想,如果找不到方向,也许她可以看看袁朗。
而这个时候,袁朗正下令打扫战场。
尽管袁朗有意避开,但他的目光还是落到了草丛中的那一点白影。破碎的百合被遒劲的草叶托举着,像是饥馑的青草汲取一个灿烂的春天以后终于在夏天开出了一朵不算完美的花。
他注意到周南在扔掉百合时的犹豫。他想周南可能很喜欢这两朵百合。然后他发现自己有些在意周南对这两朵百合喜欢的来源。他想知道她对花的喜欢是因为花本身,还是因为送花的人。再然后,他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既然没给自己留退路,那么他就不该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耗费太多的心绪。
他想,也许等到九月,等他找到楚天曦说得那个人时,他游离的心就会再次安定下来。而他对周南那点似是而非的感觉便如黄昏下飘在湖面上的那点浮光,漂亮耀眼,但轻如一尾落羽,在他的人生中并不占据任何位置。
这时C3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他舞着从乱草堆里找出来的照片,同时高声问道:“这是不是周南的相亲照片啊?”
闻声,袁朗回头看向他。而他眼睛里的那点黯然被幽深的夜色掩藏,没有人发现那点微光的变化,包括他自己。
作为唯一阅览过相片的小马,当仁不让地担任了鉴定专家,他先是看了眼正面的人像,然后再看了眼相片背后的信息。
“依据照片的尺寸材质,还有背后的字迹来判断,这是周南落下的照片,”小马咂摸道,“这个律师不如那个军医好看。”
石丽海用肩膀撞了小马一下,“你喜欢有什么用?得周南喜欢。”
“石头说得对,”齐桓说,“但我还是投军医一票。律师遇上好的也就罢了,那遇上不好的,周南不就吃亏了?”
吴哲:“好不好都应该由周南决定。”
C3拿照片扇风:“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周南已经入错了行,这个郎得慎重再慎重。”
许三多和成才互望了眼没说话,他们俩有个没说出来的共识——周南大概对吴哲有点意思。
袁朗只觉心头缺了块什么,怏怏不悦。他走上前,温声道:“都打扫干净了?”
众人不太齐整地说完了一句:“扫干净了。”
说着,齐桓掏出一个勉强算完整的青桔,“您试试,可提神了。”
“不用了,”袁朗说,“我觉得你们更需要。”
说完,袁朗回头看了眼渺无踪影的土路,“扫干净了,就走吧。高队长可不一定给你们留饭。”
然后齐桓整肃队伍领着一队人穿林前进。但在C3路过袁朗时,他却把C3留了下来。C3嘿嘿地笑了笑,随即把照片递了过去。袁朗把照片收好,嘱咐道:“不要老跟宁千学这些。”
C3笑了笑,立正应是。
袁朗微微摇头,随即下达口令,带着C3追上队伍。
繁茂的树木在夜色的衬托下突然变得很高很高,它们聚成一团浓密的黑影,仿佛是一个横亘在中间的宽而厚的屏障,它隔绝了天与地,也吞噬了所有的颜色。然后穿林而过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亿万翠叶沙沙作响。
在无尽暮色的笼罩下,人就像落入了深海的幽谷一般。风是激荡的水流,翠叶是随水而去的鱼群,而这片森林便是一片幽深的海洋。袁朗抬头望去只能在层层叠叠的影子中看见一点属于月亮的模糊浅影。于是,那种流离的孤独就在这片林海中蔓延。而袁朗听着叶海中的嘶嘶碎语,默然不言地沿着路前进,他很快就越过了队伍尾端的小马、吴哲,再是成才、石丽海、许三多,然后他越过了队首的齐桓。
袁朗在夜色中就是一个冰凉的影子,直到遇见一枝在风中微微摇曳的百合,他身上的凉意才稍稍斑驳。他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而那些事似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卷走他仅存的平和,也掏空了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无力抵抗那点喧嚣的不舍。
我如何能够将你比作一个夏日,你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
你的影子也在我的生命里与岁月同长。
风依然很大。山里的夜晚常是如此,风呼啸着从遥远之地奔来,扰得夜海波涌不止。在这样大的风里,很少有昆虫能安然自若,它们多半紧贴着某片绿叶,或者紧抓着树干不放,又或者潜藏在矮矮的草丛里。然而,袁朗感觉有一只蝴蝶在他口中不停地扇翅。口中的那点风驱使他摘下了身畔的那枝百合。然后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暗影,随即转身顺风往前。风反复涤荡,洗去了空气中的犹豫,而袁朗却好似消失在了一个永不凋落的盛夏晚景之中。
文尾化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第十八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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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 8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