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除却林荫道旁的路灯在兢兢业业的照明之外,只有远处几家小店的灯光在幽深的夜色中微微闪烁。
吴哲和齐桓在前,商量着一会儿吃什么;袁朗和周南在后,安静地听着那些不是有着落的话。但袁朗会时不时地插一句话,阻止吴哲一夜尝遍满汉全席地妄想,亦或者扑灭齐桓全羊宴的畅想。
而最后,一行人选择了街角的一家小面馆。
灼眼的灯光将店面照得亮堂堂的,连门前的那片便道也变得澄明。
吴哲一眼相中这家不吝啬光明的面馆。齐桓由得他去,袁朗默然不语,周南倒是附和了两句,引得吴哲以她为知己,直到落座他也喃喃不停。
齐桓斜睨了他一眼,说:“人就客气客气,你还当真了。”
吴哲看着齐桓,念了句:“竖子不足与某。”
说罢,他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擦拭着桌面。
“你当我没学过鸿门宴?”齐桓抢过吴哲手里的纸,先擦了周南面前的那片,而后才擦了他自己面前的那片。
周南听着他们的抢白,转首望向袁朗,思量着袁朗是项羽,还是刘邦。
而袁朗趁着吴哲和齐桓拌嘴的间隙,向老板要了三碗面一碗粥。他转身时,在眩目的光影中,看见她的脸终于显出一股生气,虽然它轻微得可以忽略。
这是再次相见后,袁朗第一次见到周南的鲜活,他心里浮现一丝轻快。他快步走近,一面搬着凳子一面轻声问周南:“他们又吵什么呢?”
周南左手摸着后颈,消瘦的脸庞上突然迸射出慧黠的光,她答道:“他们说您是项羽。”
袁朗看着周南,问她:“那你是谁?”
闻言,周南做了个提笔书写的动作,说得义正言辞:“史官。”
袁朗微愣了一下,一旁的吴哲听见了轻轻笑了下,齐桓的眉梢也带了几分笑意。
而袁朗不知道其他人对于跳脱的周南是何看法,但他对此只感到担忧。
他面前这张平常沉静如海从而显得有些许深沉的脸庞突然变得轻快,恰似金乌余晖落满海面,彩霞耀眼,金光浮动,然后在一瞬间,就像太阳掉入了远古的深海一般,天光于一息之间消弭殆尽,海水吞没了一切颜色,也扑灭了一切欢愉,似乎整个世界都落入了永夜。
袁朗想,他宁愿周南如从前一般只会保持沉默,也不愿看见她这般‘活泼’。
如若不然,他很难不以为这是最后的落日余晖。
他一直知道她的心里堆积了很多苦涩的东西,她也从未对人说起过。而现在,大概那些苦涩已经溢满,让她不得不变得活泼幽默,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消磨一点痛苦,否则漫漫余生,何以为继。
他想帮她,可他确乎是没有什么治病的良方,似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那方炼狱中煎熬。
便在这时,突然从厨房传来一阵刀剁砧板的碎响。
那是老板在切菜沫。
吴哲和齐桓神色如常,但袁朗注意到了周南在碎响出现之后的紧张。她隐在桌下的紧扣衣角的手指暴露出她的脆弱。
周南一直掩藏的东西在一刻不由她分说便兀自从她指尖流淌而下。
她试图忘掉的那个月夜,试图摆脱的梦魇,被这一阵冷冽刀声构建的乐曲勾起。她用浑浑噩噩的状态掩埋掉的暴虐光景重新活泛起来,再次在她眼前不停的荡漾。她唯一的抵御办法就是让自己沉浸到吴哲和齐桓的对话中,仿若只要她说得足够大声,话足够多,她就能把残留在她耳畔的属于那个月夜的风声遮蔽,从而使其凝固、衰竭。
然而,她始终忘不掉亮亮的眼睛。
他的眼睛在残月的照映下显得十分透亮,可那双眼睛盛满的是惊愕,而她在他的脸上也看到了怨恨。那时,亮亮抓着她的手臂艰难的喊了一声妈妈。
周南想,如果没有她的失手错杀,也许亮亮经历这次遭遇之后,他会回头,老老实实地守着他的妈妈过日子。
一荤一素,一日三餐。
平淡,也平安。
他想念他的妈妈,可她让他的想念停留在昨天,再不能往前一步。
而在周南极力拂去脑海中的光景时,她的手腕忽而传来一点重量。
周南怪疑地望向自己的手腕,再顺着抓着她手腕的手臂上移,便落入了袁朗眼睛里的那份浓稠的怜悯。
周南厌恶这样的眼神,她抽回手,冷冷地问了声:“有事吗?”
袁朗面色如常,说:“手出血了。”
闻言,周南犹疑地望向手掌。
在她右手食指上确乎是残留了一个月牙血痕。她太紧张以致于不曾注意捏攥的力度。
“是换药的时候粘上的吧。”她抹去那点血痕,含糊地回答着。
然后,她一抬头就看见了齐桓与吴哲眼中的担忧。
“我没事,”周南掩饰说,“真的没事。”
片刻过后,周南站起身,胡乱地扔下一个理由之后,逃似的离开了面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