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候的山野,清新也带着点凉意,这点凉意与额头上的汗水相逢时,拂去几分燥热,迎回来的却是几分愤懑。
连着六天的、高强度的训练,再加上昨日只得到了短暂的休息,于是,迈出的每一步都带着疲倦,而抗在肩上的圆木或轮胎也将人重重地往下压。
周南已经没有闲情去看太阳了,酸痛与疲惫的叠加下,让她只想知道这条路的终点在哪。
当她抬头望向前路,企图寻找终点的标识时,只见重重叠叠的人影错落地撒在山路上,而袁朗车上的音乐,与她隔了几十米的距离也响得令人烦躁。
她还是不明白星期天把人拉出来进行强行军的目的。
往好了想,也许他们是在厌恶自己。
尽管他们放任自己滑入了深渊,但骨子里残存的良善,让他们在受训人员的身上看见了曾经属于他们自己的、善良的影子,而良善与丑恶的缠斗,在他们心间生出一腔怒火,可无法妥善处理人性纠缠的他们,便将怒火发泄在了受训人员的身上,逼迫她们也成为这样的人,好证明他们的选择无可指责。
如果是这样,周南觉得他们似乎更可怜了。
在恶意的沼泽中挣扎,绝非易事,而要逃出这片沼泽,他们只能借助外力,但这里是一窝黑,她们这群‘外’倒是进来了,可是没什么用,她们身上的光汇聚在一起也驱散不了沼泽的黑暗。
因此,这个‘外’的范围得再扩大,但扩大的前提是她手上有证据,可她现在也没什么可以收集证据的设备,若只是陈述事实,这里上下被裹挟成一条心,遭殃的只会是她,或者其他受训人员。
不过,这是往好了想,往坏了想,也许他们就是为了折磨学员,以显示他们的优越感。
可惜,受苦受难的学员只会对悠闲的教官们产生憎恶,对他们所展示的优越感表示不屑与鄙夷。
又或者,就只是单纯的戏弄,好为他们不情愿的教官生涯增添几番乐趣。
然后,在一顿胡思乱想中,周南似乎摸到了这番苦难的脉门——这里的人希望他们恨他们,且一定要是彻骨的恨。
于是,周南又陷入了另一个问题的漩涡——为什么要他们去恨。
而神思游离的结果,便是周南没注意看路,与体力不支,停下来休息的唐笑笑撞在了一起。
两人在地上滚成一团,阿卓过来扶人,欧阳倩与田果也连忙来扶。
周南倒好,只是手掌被石子刮出点擦伤,唐笑笑却是瘫下去不能动了。
阿卓连忙朝身后的救护车招手。
车上跳下来几名卫生员,将唐笑笑抬上了救护车。
而袁朗的车就停在边上,他抱着保温杯靠在车头,对呆在原地的四人说:“别装担心病号的样子偷懒!”
然后,四个人互相帮忙把轮胎重新抬起来架到身上,接着跑。
过了一会儿,袁朗的车又摇摇晃晃地追了上来。
一路上,车的喇叭响个不停,车上的人似乎没看见底下人怨恨的眼神。
或者,他们看见了也不在乎。
透过车窗的匆匆一瞥,周南望见了袁朗嬉笑的面容,由此深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真是白瞎他那张脸了。
这是田果能忍下袁朗大部分非人训练的主要原因,她也很是慷慨的将这个消息分享给了周南,而因着田果的话,周南也偷摸着看过袁朗几回。
事实确如田果所言,袁朗的姿色确乎上乘,只是偏黑的肤色掩盖住了他的清隽,不仔细瞧便会忽略他的五官。
而袁朗最好看的时候,应当是他笑起来的时候,那时候,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会泛起温婉的柔和。
当然,这是在刨除隐藏在他笑容里的捉弄后。
但有时候,周南凝着袁朗的背影,心间总会萦绕着一股化不开的哀愁。
周南知道自己多愁多思,也总把人往好处了想。
可短短几日的接触里,袁朗表露的形容与愁之一字似乎毫无干系。
而周南循着记忆的脉络反反复复推演,终于寻出了这个想法的由来。
大概是周三的晚餐时间,周南正努力的仰卧起坐一百个,好摸着晚饭的尾巴,填饱肚子。
受训人员的餐桌与教官肯定不是一道,规矩自然也不是一样。
教官们大口喝酒,大声言笑时,袁朗坐在他们中间不时附和两句,手里还夹着一根烟。
他吸了一口烟,吐出浓重的烟雾,周南便看着那点火星在迷彩堆里明明灭灭,而他的脸庞也在烟雾中朦胧起来。
周南以为,袁朗的身上似乎有一个沉寂的春天。
不过,对于这个想法,周南只是在心里想想,她是万万不敢宣扬的。
倘若说出来,不出意外,都会以为她是得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了。
而竭力的跑了很久之后,周南终于看见了终点——山顶的风携着遥远之地的沉静,拂去这支队伍的摇摇欲坠。
周南强撑着意志报出了数字,而后她的眼睛便一直盯着远处的太阳。
晨间的朝阳并不灼眼,她便大着胆子眯着眼睛看。
她一直在埋头奔跑,太阳什么时候出现的都没有注意到。
本来周南可以不用这么累,但袁朗嘲讽人说上地方找几个老百姓,也不能跑成这熊样。
她对待袁朗的嘲讽一向免疫,奈何其他人经受不住,一个塞一个的不要命,就连救护车的人都跳了下来。
周南看着迷迷瞪瞪跟着队伍跳车奔跑的唐笑笑,自叹一声,只好认命地跟上,而这样的结果自然是换得一身的疲惫。
这回袁朗大发慈悲,允许这支队伍坐车回去。
闻言,田果与欧阳倩相拥而泣,而唐笑笑则被阿卓与叶寸心架着往回走。
周南却再等了等。
袁朗看着定在原地的周南,喊了声:“八十三号!”
“到!”
不过七天,周南对八十三这个数字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
袁朗轻轻地咳嗽了下,以遮掩他的笑意,随后,他走到周南面前,顺着周南的视线看了看。
然后,袁朗看见了一轮在薄云里闪着暖色的太阳。
他差点忘了,今天是个平均气温二十五度的好天气。
略看会儿后,袁朗回眸望向周南。
微黄的晨曦落在她的眼里,添了一层柔和。
袁朗面对这片温暖的颜色,目光闪烁了一下,带着沉之又沉的心问周南:“你为什么总是把注意力放在训练之外?”
八十三号在袁朗的眼里,是个游离在队伍之外的人物。
俗言,她人在这里,可她的心不在。
这种感觉在他接到周南的那天便觉察到了,但他以为随着时间的推进,这个问题会得到解决。
然而,与他所料相反,这个问题反倒越来越严重。
在对这支队伍的身心进行极致磨练的时候,周南是少有的能保持思考的人,甚至隐约间摸到了他们想法的脉门。
可这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因为她思考的独立,来源于她不曾把自己融入这片森林,她认为自己是个过客,一个不会留下的过客,所以她可以很冷静地看待他们的嘲讽或谩骂,甚至对他们生出怜悯之心。
周南的成绩保持在中游,并不出挑,但她却是整个大队都关注的人物——没办法,小虫仙子的名号在基地太大,而这个结果几乎是由他一手促成的。
当然齐桓被彼时只是学员兵的她,以一只小小的昆虫为引子从而解决也足够令人敬佩。
她的爱好在丛林作战中有太大的优势,对大队也有很大的诱惑。
可惜,周南的心不在这里。
由此,袁朗好奇她参加选拔的目的来,直至他观察到周南待吴哲的那几分谨慎时方隐隐绰绰地明白了缘由。
她是抱着一个隐晦的、不能见光的秘密来的。
而周南默然良久之后,终于答话。
“事实是,我在遵从您的命令,”周南说,“迎接今天的太阳。”
见袁朗不说话,周南也不敢动,就这样站在那里,一副等待审判的模样。
饭要一口一口吃,问题也是一点一点的去解决。
袁朗无奈地叹气,比起周南的平淡,他宁愿她恨他。
“看够了?”袁朗说,“一分钟,人没到上车地点就自己跑回去吧。”
说罢,袁朗转身走向越野车,而周南长叹一口气,扛起轮胎就往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