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谢桥还是拆穿了袁朗的谎言。但袁朗却认为这种近似胡闹的举动是他接受的冲击太大,用来缓冲的自救行为。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对谢桥的感情萌芽了,可偏偏那时的他给自己设置了一种恪守不渝的标准,并且严格地要求自己不越雷池半步。而这种标准在感情上的体现是他把自己感情的归属打上了杜若的名字,并且不允许字迹模糊或者被更改。然后在这种苛刻的底色上,袁朗感觉到了谢桥会离开的迹象,除此之外,他还对谢桥产生了一种陌生又新奇的感受,这让他对谢桥衍生出了一种舍不得的情绪。
当时他的人生就好像是走进了一片荆棘丛生的荒原。而这片荒原广阔、静谧,还有幽深的黑暗。但他没有停下来,一直在往前走,可他每走一步就会有新的荆棘从地面冒出来,新的叠着旧的,大的重着小的,一株紧着一株地挡住了他的路。他尽力忽略那些尖锐无比的刺,想要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却一步也迈不出去。他堕入了被静谧的荒原无限放大的不安和找不到出口的迷茫之中。
而这一切让他遭受到了非常强烈的痛苦,一种快乐也无法掩盖的痛苦。
但袁朗始终认为他可以处理好一切,他能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一厘清,他能找到杜若,能处理好他们之间的关系,而谢桥也不会走。
可惜天不遂人愿,人不遂人心。
在他做出抉择以前,谢桥先做出了选择。
她把袁朗从溪水里扶起来以后,不轻不重地怪了两句,语气很轻缓,语言也很温和。那是一种带着疏远的口吻,远不及之前的愠怒来得亲昵。然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忙忙地松开手,从她泡湿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得方正的信笺。那个动作又轻又快,大概不到一秒,但事后回想起来,袁朗却觉得那是很漫长的一刻。他清楚地看见被水打湿的信笺慵懒地摊在她的手掌上,而红色的线条在几近透明的纸张上显得格外鲜艳灼目。
“这是什么?”他说,“给我的信?”
袁朗没有跟谢桥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也没有特别去解释这场突如其来的捉弄是为了什么。他甚至是采取了一种有些暧昧的亲昵来掩盖他的迷茫。这其实是很糟糕的行为,轻佻孟浪,不够稳重,但对袁朗来说,他主动地挑起一些朦胧的话题可以避免他去直面一些他暂时不想面对的东西,同时也可以套出她的态度。再就是,这样做会让他拥有一种安全感,就好像这场关系的走向是由他掌握的一般。
“算是吧。”谢桥听到他说的话以后,神色平静,目光一直落在那张看起来无可挽救的信笺上。
“什么叫算?”
“是给你的东西,但算不上信。”
“那你直说好了,我听着。”
“我记不住。”说完,谢桥吸了吸鼻子。
尽管那天天气很好,但过了晌午以后,山林的清凉就渐渐冒了出来,而风会把这种清凉吹满整座山。袁朗看到谢桥在风里微微打颤,脸色也有些苍白。他还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冒出了纤细的血丝。可她仍然忍着这种不适,轻巧又慎重地处理着她手上的信笺。她似乎是害怕展开的过程中会把信笺撕毁,因此只是在用衣服的干燥处不停地吸着信笺纸上的水。
“回去换身衣服吧。”他低声说。
然后他看到在他出声以后,她的动作就停了下来,而她看了他一眼后,才转头看向了山林深处。她的目光深邃而悠远,看起来像是在斟酌什么。
“明天再去也是一样的。”他补了句。
她沉默了很久,眼睛一直望着远处,就好像她的魂魄已经随着风飘到了林间深处,而留在原地的只是一具不能言语的躯壳。
这个时候袁朗终于察觉到了一些不妥的地方。于是,他换了一种愉悦的口吻说:“今天去也行,就是你要忍一忍了。”
他想补救这个看起来已经无法挽回的局面。
然而他的小心翼翼换来的只是一场溃败。
“不用了,”她没有犹豫,没有迟疑,马上掉头往回走,“也没什么要紧的。”
尽管谢桥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神色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可袁朗却感觉到了一种夹杂着挫败的失落感。他跟着她穿林过水,却始终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而在回程的路上,他和她之间的气氛看起来很轻松,没有任何异样,一眼看去就是路上发生意外后不得不回来的样子,狼狈不堪,兴致缺缺。但是,袁朗明显地感知到他和谢桥之间的关系已经进一步恶化了。
例如他和她说话时,她甚至会用一种敬称。而他一直在等待她的问题,但她看起来没有这个打算,从头到尾,她的心思都在那张信笺上。于是,他们的话越来越少——从五六句话变成了一两个单字,直至沉默填满了他们之间的空隙。最后他忍不住问了句林子的那边有什么。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加掩饰的不满,还有一点浅浅的委屈。他肯定林子深处一定有什么让谢桥念念不忘的东西,并且与过去的他有关。然而谢桥的反应很平淡,她说那边什么也没有,她只是想找个隐秘的地方把事情说清楚,也怕他不去就胡诌了个说法。她向他道歉,但他只感到生气,可他又不敢发脾气。
后来,在他追问什么事情之前,她忽然把那张信笺递给了他,她说:“这是杜若的联系方式。”
这句话让他混乱的心情变得极其糟糕,可以说是坏到了极点。因为现在的他远离杜若,所以他暂且把杜若搁置下,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他和谢桥的关系上。而谢桥的行为,让他直面了自己的丑陋——他自认恪守准则,但事实上,他已经违背了——或者说,在他犹豫的时候,他逃避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他的选择。
“之前的事情有点复杂,我能说清楚,但由我来说不合适,”她把信笺塞到他的手里,用带着一丝戏谑的语气说,“早就和你说我有她的联系方式了,你也不信。”
“为什么?”他问她。
“不打算继续这段关系了,”她低头摆弄着湿润的衣服,“把结婚报告撤了吧。”
“我试过,但是上头不同意。”
“会同意的。”
这次,他没有接话。
但她并不在意,接着,她朝着风敞开怀抱,感叹了声:“都结束了。”
风把她身上的味道吹了过来,那是一种混杂着水汽的青草味,像是草木在雨后会散发的那种清新的气息。袁朗发现自己在辨认她气息时把头一转,他要避免自己做出一些不可控的行为。然后他望着树林后面的晚霞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用一种随意地口吻说:“什么时候走?”
“明天。”
“几点的票。”
“下午六点的。”
“那你参加完婚礼再走吧,他们也老问你。”
“算了吧,我怕赶不上火车,而且我去多尴尬。介绍的时候,怎么说?说你好,我是袁朗的前女友?有病吧。”
这么说着,她突然笑起来。
袁朗听着她的笑声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感觉到他不愿意她离开,但他不可能直白地说出来。再者,就算说出来,她也不会同意。而且他也没有立场要求一个和他没有关系的人留下来。然后在接下来的相处中,他越来越沉默,她的话反而变得多了起来。不过问的也是齐桓他们,与并他没有多少干系。
之后,她热情地把带来的东西塞到了他的手上,也特别真诚地祝他好运。他知道她是在说他和杜若的事,但他装作没听出这层意思的样子,同时用一种真诚的语气祈祷塑料袋能坚持得久一点。接着,他就向她告别,他的脑子很乱,他想要尽快逃离这种尴尬的处境,想要安静地思考问题,想要找杜若把事情弄清楚,但快步走了几步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然后他看见谢桥懒散地靠在车头上,神色平静,见他回头,她朝他挥了挥手,露出一个恬淡的微笑。
那时候袁朗突然明白不是他要她离开,而是她一开始就在为一个没有他的未来做准备。而现在,她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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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回南天(终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