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结束以后,袁朗才在人群中看见谢桥。她的眼睛很明亮,好似灿白耀眼的星星。她也和其他人一样,脸上洋溢着带着一丝欢愉的笑。不过那时候她正在和别人讲话,并没有看他。他看了她两眼就忽略了她的存在,没有特别注意她说话时那温缓的语气,也没有注意到齐桓和她说话时的笑。
直至铁路向他提醒谢桥的存在时,他才不情不愿地把目光移向她。当时谢桥站在一个角落里,抬头望着礼堂顶部的射灯,如同无知的稚子般,看起来充满了好奇,却一言不发,只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着一切。
时隔月余,他再次见到了谢桥。
她仍然恬淡平静,但他的内心却酝酿着一场暴风雨。那段时间,他的心神一直在经受折磨。白日里,他惶恐自己辜负了杜若,同时又要倾听旁人对谢桥的夸赞。他对此感到内疚、屈辱、厌恶,但他不能把不满发泄出来,因为那是实实在在的迁怒。而到了夜里,这种折磨产生的痛苦会让他的太阳穴泛出一阵难以消退的疼痛,令他难以安眠。
他想要结束这种痛苦,想让谢桥彻底从他的世界消失。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提交过几次撤销结婚申请的报告,却都没有得到批复。最后一次提交申请时,铁路依然没有批复,只额外地提了句再好好地想一想。那时他就意识到他需要和谢桥好好地进行一场对话。他需要当面告诉她,他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但或许,他也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开始的,他们之间是否发生了一些他不能接受的事。
袁朗抱着弄清楚一切的念头走了过去。他过去的时候,谢桥也看见了他。她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以一种夹杂着戏谑和试探的语气说:“还以为你不想见我呢。”她的头发长了一点,发梢四散游走像泡了盐水的蓬勃青草,软绵但鲜亮。不过她的脸颊却比之前更加凹陷,整个人也瘦了很多,可看起来很精神,没有颓废的神态。然而袁朗仍然感觉到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孤独感,渺渺若风,好像她随时都会离开一样。
“为什么不说话?”她走了过来,“不会真的被我说中了吧?”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似乎根本不在意袁朗的态度。然后袁朗应酬似的敷衍了几句。而他这样的行为让谢桥的态度变得更奇怪。袁朗感觉谢桥有意地在说一些类似挑逗的话。她大概想用这种方式拉近两者的距离。但对于袁朗来说,这样的行为只会让他更加唾弃她,也唾弃他自己。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他就是为了这样轻佻的人而放弃了杜若。
想到这些,袁朗突然停了下来。谢桥走出去两步以后才发现他停了下来,她的表情很淡然,没有袁朗想象中的疑惑难堪。她转过身来时,眼睛微微眯着,用一种好整以暇的态度打量着他。
“我们的关系是正常的吗?”袁朗这样说着,他一眨不眨地回望着谢桥,眼神锋利如刀,一寸紧着一寸地剔骨去肉,想要把谢桥看个明白。
这话没头没尾。
但如果自己身正,那么只会对此感到疑惑。可倘若是从邪途而来,自然会觉得如芒在背,良心不安。
那年的夏天其实要比往年炎热几分,可对上谢桥眼睛的那一瞬间,袁朗却感觉到了一种寒凉。那股寒凉是从他心口生出来的,这让他的脸色变得惨白,身体也出现了一种与虚弱相仿的无力感。然后他看见谢桥缓缓靠近,她的眉眼间栖止一片春水,笑容十分灿烂,几近妩媚。他讪讪地别过脸,但谢桥却没有退意,她一步一步地靠近,仰面凑到袁朗的耳畔,清透的声音含着蛊惑:“你怎么这么聪明呢?”
“本来想瞒着你的,但你太聪明了。”谢桥靠得越来越近,像是攀附在他身上的一条蛇,幽幽地吐着信子。而她的声音虽轻柔却不似山间温缓的溪流水音,反而更像散发着危险的毒药,“你想得没错,是我引诱的你,是我把你引到一条朋友不像朋友,情人不像情人的路上。”
当时袁朗感觉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整个世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就好像他和她独立于时空之外,那里没有声音、没有颜色,光也几近熄灭,他和她就这样在丑陋中死去,等待自己化为历史的青烟。
“所以,我们……”
他的声音颤颤悠悠的,几近哽咽。内心的震动让他近乎崩溃,太阳穴又开始泛起痛楚来。然后在袁朗开始憎恶自己,憎恨谢桥时,一个清灵的声音突然穿过沉重的痛苦清脆地在他耳畔响起,“我们是在你和杜若结束以后才开始的。”
谢桥扶着袁朗往树荫底下走,一面将他们的过去娓娓道来。
袁朗记得谢桥说这些的时候,他感觉所有的痛楚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留下的只有一阵阵的、没有着落的空虚。然而他的内心依然存在着一种极度的不舒服。虽然是正常开始的,没有他担心的不道德情节,但他仍然无法接受这一切。风轻轻吹着,裹挟亿万树叶微动,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那声音像是涌动的海浪声,不止不灭,也愈演愈烈,仿佛一场风暴的前奏。
然后袁朗听见自己用一种平静克制的语气说:“我们还是算了吧。”
说出这句话以后,袁朗感觉到自己身体内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弛下来。他很担心谢桥会纠缠。尽管在他模糊的认知中,谢桥不是这种人,但他还是有些忧心。而他看见谢桥听见这句话以后,亮晶晶的眼睛突然黯淡下去,随即流露出一种疲惫,另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后来,袁朗才慢慢明白,其实谢桥在很早的时候就预见了一切,只是她大概是有些舍不得他的。换句话说,袁朗的冷淡在她的预料之内,而在那段时间她抵抗的一直是另外一种东西——尽管袁朗依旧是袁朗,但谢桥的爱人也确实是死了。
她试图再爱上袁朗,也试图让袁朗再爱上她。但既然有所祈盼,那么便注定有所落差,所以那天她才会用一种不常有的姿态来面对他。她是故意那么做的,她一直知道希望渺茫,却仍旧存了一丝侥幸。然后她凭着那一丝侥幸继续走了下去,直到这丝近乎信念的侥幸湮灭。而从始至终,她唯一的私心也不过是把这段难以为继的关系延长了两个月,再让它彻底死在了秋天。
然而在袁朗意料之外的是,在谢桥的爱彻底熄灭的时候,他却再次爱上了她,那点爱意如汩汩水流,缓而不止,似乎永远不会干涸。
是我引诱的你,是我把你引到一条朋友不像朋友,情人不像情人的路上——化用《雷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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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回南天(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