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阿尔托的眼皮颤动了几下。他醒来的方式和他本人一样充满矛盾——先是小指轻微抽搐,接着喉结滚动发出吞咽声,最后慢慢地睁开眼睛,瞳孔收缩。
在尚为模糊的视线中,首先映入阿尔托眼帘的是一圈巨大的圆形结构的天花板,那里散发着柔和的琥珀色光芒,温暖得像一个绝对安全的承诺。
随着意识逐渐清晰,阿尔托缓慢地支起上半身。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略微倾斜的金属地板上,地板带着蜂巢状的纹理,却温暖得像晒太阳后的木板。他闻到自己身上还带着一股奇怪的化学药剂味——不过刚才淹没他的灭火泡沫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阿尔托眨了眨眼,环顾四周,眼前的景象让他怀疑自己是否还在幻觉里。整个空间大得离谱,中央矗立着六边形控制台,水晶柱在透明管道里上下浮动,像在跳某种永不停歇的舞蹈。控制台顶部伸出一根闪着橙光的金属杆,正随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嗡嗡声有节奏地脉动,那声音让他想起打字机和蒸汽车的混合体。
“他终于醒了!”
阿尔托听到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他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向他走过来。男人瘦瘦高高,顶着一头乱蓬蓬的棕发,他长着一张张棱角分明的脸,年轻得不可思议,眼睛却像是看尽了千年的星河。女人有一双明亮的棕色眼睛,金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扎在脑后,几缕发丝松散地垂在脸颊边。她穿着一身奇怪的衣服和像男人一样的裤子,整个人却散发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和这个充满金属与机械的奇异空间形成奇妙的对比。
“别紧张,阿尔托先生。”女人停在两步之外,手掌摊开向上,“你在我们的飞船里。我是Rose,这是——”
“Doctor。”男人插嘴,嘴角挂着那种“我知道这很荒谬但请配合我”的笑容,“字面意义上的博士。我们刚刚在咖啡馆见过面,阿尔托先生。”
阿尔托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了一下自己太阳穴,记忆的碎片扎进了他脑海——巷子里蠕动的黑影,音速起子的蓝光,自己嘶吼出的那些诗句,还有那种被无数双眼睛窥探大脑的恶心感。
“你们……不是医生。”阿尔托嘶哑着嗓子说。他依旧感觉到一阵阵眩晕,不知道是因为身体的病痛还是因为刚才的经历。
“嗨!我就是博士!”博士夸张地张开双臂,Tardis的暖色灯光在他身后流转,“精通各科的全能博士,包括戏剧。”
阿尔托没理会博士的玩笑。Rose给他递来一杯水,他接过水,却没有喝,只是死死盯着水面晃动的倒影:“你们想干什么?把我关起来?用电击治疗我的‘幻觉’?”
“喔!不,不,阿尔托先生,我们只是对你和你的戏剧感兴趣,尤其是那种能让人‘无法忍受的真实’。对,就是你在稿纸上写的这句话。”博士不知道从那里掏出了一张画满了潦草的符号的稿纸。显然,这张纸是他在咖啡馆时偷偷捡的。
阿尔托抬起头,放下那杯他一口没喝的水,盯着博士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你看起来像个科学家。”他慢慢地说,“但你的眼睛像个诗人。这很危险。”
Rose注意到博士的笑容僵住了。她抢先一步,替博士说出他想说的话:“你的戏剧,阿尔托先生,它们看起来像是要撕裂什么。”
“因为它们确实如此。”阿尔托微微眯眼,这是第一次有人准确理解他的意图。
“戏剧不是表演,而是仪式。它必须真实到让人无法忍受。你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真实吗?那就是残酷和毁灭。”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毁灭是大自然基本法则之一,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都意味着另一个生命的毁灭,因而生命与毁灭同在,与残酷同在。”
博士的手指猛地收紧。Rose看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个总是喋喋不休的时间领主突然安静得像座坟墓。Tardis的暖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苍老得不可思议。
“你们想看看真正的戏剧吗?不是那些资产阶级的消遣,而是能撕裂灵魂、直面黑暗的东西?”阿尔托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投下的炸弹。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来看看我的新剧吧,《钦契家族》,一个关于父亲□□女儿,女儿谋杀父亲的故事。我们今晚正要进行排练,你们要来参观吗?”
博士突然像是要擦掉什么东西似的使劲搓了搓脸,然后看着阿尔托,眨了眨眼睛:“我们很荣幸,阿尔托先生。我们很想看看你是如何在剧场里爆发你的情绪能量。”他的语气轻快得有些刻意。
推开阿尔托那间昏暗的排练厅大门时,扑面而来的是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诡异氛围。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颜料的气味,角落里堆着几具惨白的人偶道具,它们的关节被铁丝吊着,在风中微微晃动,像被处以私刑的尸体。一个螺旋形台阶位于中央,旁边是一个类似刑具的金属结构。那是钦契伯爵的高背椅,阿尔托这样和博士两人介绍。
“真是天才的装置!这不仅仅是舞台布景。”博士拿着音速起子,绕着这些装置快步走动。铁架在蓝光扫过时溅出细小的火花。“这是一座情绪放大器,无意中搭建的祭祀场……它能将整个巴黎的忧郁抽到这里,也能将一个人的疯狂辐射出去。”
Rose望向正在排练的演员们。一个扮演钦契伯爵的演员正机械地用背部撞击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而饰演比阿特丽斯的女演员捧着剧本,毫无感情地念着台词,仿佛在念购物清单。
“不对,不对!”阿尔托冲上去,抓住她的头发强迫她仰起头,“你们在演尸体吗?再痛苦些!你要让观众感受到,你的脊椎正在被地狱之火灼烧!”
阿尔托的回声在空旷的排练厅里渐渐消散。演员们只是眨了眨眼,仿佛连惊吓的情绪都被抽干了。只有那位饰演比阿特丽斯的女演员松开了阿尔托抓着她头发的手,抬起头,用挂着浓重的黑眼圈的眼睛看着他:“安托南,没用的,我们都试过了。”
这句话成了压垮阿尔托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不,不!”他抓住自己蓬乱的黑发,“你们必须要演出死亡的真相!它永远突兀、肮脏、孤独!”
Rose听到音速起子掉在地板上的声音。她回过头,看见博士正用颤抖的手捡起滚落到他脚边的音速起子,蓝光还在微弱地闪烁。阴影中,她看到他的眼眶微微发红。
“博士?”Rose不再去管正在对演员大发雷霆的阿尔托,跑到博士身边。
博士快速眨动两下眼睛,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
“哦。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他把起子放回口袋,向着Rose笑了笑,“我们去舞台那边看看吧。舞台那边必定是熵影的活跃区,阿尔托一定是在无意识地用戏剧中的情绪能量影响熵影。说不定我们能找到什么关键线索呢。”
这天晚上没有演出,无论是舞台上还是舞台下的观众席,都空无一人,一切都在黑暗中。Rose在后台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一个电闸,用力拉下,终于让整个剧场的灯都亮了起来。博士像一个侦探一样,举着音速起子检查舞台上每一个角落。
“Rose,快来看!”
Rose应声跑过来,看到博士正盯着舞台的天花板,便跟着他的视线抬头望去。眼前的景象让她后颈一阵发凉——那里本该被灯光照亮,却笼罩在一片化不开的黑暗中,就像有人在那里泼洒了一桶浓墨。那片黑暗蠕动着,没有形状,没有实体,却让人本能地感到恐惧。
Rose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起来。她感到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仿佛要挣脱肋骨的牢笼。接着,无数记忆碎片突然涌入脑海——
在百货公司的地下,数不清的塑料人偶围着她,而她无路可逃;在50亿年后的飞船里,来自太阳致死的热量和光,即将要把她烧成灰烬;自己的面孔被吃进电视里,尽管她大声呼叫着博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然而,最可怕的是她看向Tardis的时间能量时,她看到的未来如潮水一般淹没了她,让她感到像坠入冰窟般恐惧,她一直想要把它当作一场噩梦遗忘掉。
“Rose?Rose!”她听到博士呼唤自己的名字,那声音中带着颤抖,但她却无法扭过头看向他,看不到此刻的博士也浮现出痛苦的神色,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恐惧。
博士的视线也被自己的记忆模糊了。他听见时间大战中族人的尖叫声,无数个燃烧的星球在他眼前旋转。他看见Rose被光束击中,身体迅速消散。最可怕的是那种熟悉的无力感——无论他跑得多快,总是差那么一步,永远差那么一步……
“不!你们只是在放大我已有的恐惧!”
Rose大喊一声,强迫自己移开了看向熵影巢穴的视线,用膝盖重重磕在舞台地板上。真实的痛感像锚点般将她拉回现实。她看见博士僵立在原地,嘴唇颤抖着吐出几个音节,像是某个名字的开头。他的手指痉挛般地张开又握紧,仿佛在试图抓住什么正在消逝的东西。
“博士,醒醒!”Rose站起身,拼命地摇晃博士的肩膀。
博士突然惊醒般转了转眼睛。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完好无损,没有时间大战的尘埃,没有Rose消散的残影。他抬起头,发现Rose正站在他面前,抓着他的肩膀,金色的发丝被汗水黏在脸颊上,但眼神坚定如初。
“那只是我们曾经的记忆。”Rose抓住博士颤抖的手,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温热的脸上,“这才是真实的。我在这里,博士。我们都在这里。”
博士的呼吸渐渐平稳。他看着Rose,看到她棕色瞳孔里映出的自己——那个真实的,站在1935年巴黎的剧院舞台上的自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的不是幻象中的硝烟味,而是Rose淡淡的香气。
天花板上的黑暗仍在翻涌,但已经不再能控制他们。
“阿尔托每天都在面对这个,”Rose轻声说,“所以他才会……”
“所以他才会用更极端的痛苦来对抗。”博士接上她的话,眼中重新燃起熟悉的热情,“因为只有真实的情绪才能打破幻觉!Rose,你真是个天才!我们可以改装舞台灯光系统,将其变为光谱频率发射器,然后利用阿尔托的力量,把寄生在巴黎的人们身上的熵影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