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兵小将】悬剑 第6章 五

玉龙国历526年，冬。

明日就是元朔节了。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个没有在东方海阁度过的除夕，也是第一个没有妈妈陪在身旁的新年。

……

东方铁心停下了笔，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往下写。这段无意义的独白其实也没什么延续下去的必要，于是她索性将纸张揉成一团，丢入房间角落噼啪作响的炭盆。

多愁善感在这样的时代只会成为拖累，她已经为自己先前的意气用事付出了代价。

因顶撞天地盟主一事，铁心被罚禁足七日，对外只宣称公主任性缺乏管教，下不为例。再没有第三者知道那日元首宫正殿厚重的大门内，曾有少女燃起向死而生的孤勇，曾有白刃挥向天地盟主的面门。惩戒的力度不痛不痒，是因为念及初犯网开一面，还是由于临近年关忌讳见血，或者单纯只是当时天地盟主心情很好——个中原因，铁心不得而知。总之，这一次他高抬贵手没有深究，铁心也难得奉命唯谨，待在房间里乖乖地熬着日子。

为越狱计划准备的东西都差不多了。铁心设计了三条撤离路线和两套备用方案，这是她率性而为十三载以来第一次如此详尽地去筹谋一件事——没有退路，不能失败；一子落错，满盘落索。

那一晚铁心梦见了母亲，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牵着自己的手一直往前走。路的尽头是南宫问天和其他人，他们都在朝着自己挥手，铁心好想快步奔上前，母亲却挣开了她，独自一人走到他们中间。下一秒一把巨剑从天而降，将她眼前的幻梦斩得粉碎。

她惊醒了，睁开眼看见岁首的第一缕晨光。梦中被母亲握过的手湿漉漉的，是早已变得冰冷的眼泪。

今天是禁足的最后一天，铁心明白，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可命运的变数和转折总是不期而至。

百姓们造反了。

翌日铁心走出寝宫，迎面撞上两个神色慌张的卫兵才得知，四大城池都已起了兵，在他们被天地盟的统治压迫了九个月后，在这个己寅年的新春第一日。

第一束星火在西门城的甜水河旁燃起——蛛网横生的大风车与颗粒无收的田地，永不止息的烈日与鲜红如血的辣椒河，本该活跃的却停滞，原应消退的却涨溢——人们再也无法继续忍受这样的日子。随后是东方、南宫、北冥雪庄，战火熊熊蔓延，他们没有神兵，就举起亲手打制的戈和矛；没有战甲，就依靠最原始的拳脚与血肉。这个世道不再有拯救他们的英雄，人民自己便成为英雄。

铁心被叫到天地盟主面前，她第一次对他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你看，哪怕没有我们，你的统治也不可能会长久。”

天地盟主只是哼笑一声：“不过是一群草民不自量力的闹剧，镇压了便是。而你，就要成为我手里一把好用的刀了。”

这场自下而上的斗争像一棵坚韧的植物在这片土地上轰轰烈烈地生长、攀升，它一路向上，似乎明日那由国仇家恨浇铸的枝条就能触及高高在上的元首宫宫门，掀翻其中尸位素餐的统治者。汇报战况的通讯水晶在天地盟主周身围了一圈，其中那些高矮胖瘦的将军们的脸换了又换，位于中心的天地盟主却始终气定神闲，仿佛他并不是一位正处在风暴之眼的君王，而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看客，偶尔他抬起食指轻点几下王座扶手，水晶球内将军的影像便相应地隐了下去。

是夜，东方铁心潜入了地牢。出发前她曾抬头望天，只见乌云蔽月，四下漆黑，多么天时地利人和的一晚，就连老天也在保佑。若是今晚行动顺利，等将大家都救出来之后，自己再通过母亲和问天向起义军传递信息，里应外合，玉龙国复国便指日可待，铁心这样盘算着，步伐也不觉间轻快不少，似乎胜利的果实已经成熟，在眼前摇摇欲坠只待采撷。

门口的守卫正如她预想中一样垂着脑袋打盹，今夜不会有人来换他的班。铁心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伸手摸上了挂在他腰间的大门钥匙，然后小心翼翼地捏住那被挤得畸形的扣环的缺口，稍稍用力一拽，往常叮当作响的钥匙串便落入了她的手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行进着，无惊无险，很好。

她将那枚刻着“监”字的钥匙插入了锈迹斑斑的锁眼，小齿顶住底针时指尖传来的滞涩感像是也停顿住了她的心跳。

咔哒——

门内传来了开锁声，很轻，在这个静谧得连呼吸声都被成倍放大的夤夜也不显得突兀，甚至比不上冷汗滑过铁心鬓边后砸向地面时引起的响动。

——可是她并没有转动钥匙。

有人。

还有其他人在这里？！

那一刹间铁心心中警铃大作。门后面会是谁？是天地盟主吗？可是自己分明守着他回了寝宫，事情又怎会这样巧合？！

完蛋了。

冰冷的金属门扉旋即开始转动，时间太短，她根本来不及撤离。门的边缘拖行摩擦地面时发出一道尖厉悠长的哀鸣，像是有被封印了千年的恶鬼将要破壁而出。鬼哭神号般的声响惊醒了那名玩忽职守的卫兵，也掩盖了一串钥匙被抛入堆满灰尘的墙角时撞出的不起眼的脆响。

怎么办？

就这样被撞了个现行，她该如何向天地盟主解释？那家伙……真的会相信她吗？还是说这又是一个为她准备的陷阱？

高密度的情绪和思考令铁心体内的肾上腺素近乎沸腾。为什么她明明已经考虑到了全部还是会遇上这样的意外？为什么她忍辱负重这么久却依然看不到转机？为什么她在天地盟主面前总是注定失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公主？”

铁心抬眸，那尖锐阴惨的余音似乎仍在耳旁嗡鸣，与自己打上照面的却并非那副熟悉而可怖的面具。

“南宫……护法，怎么是你？”

南宫逸恭敬地朝铁心行了一礼：“您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发生了什么事吗？”

铁心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找了个托辞：“本公主近日一直忧心叛军作乱，寝食难安，今夜出来散散心，不曾想打扰到南宫护法办公事了。”

“一些琐事罢了，不打扰。”他点了点头，“有劳公主如此操心，不过自前日起前线已捷报频传，明日属下会带一小拨精兵前往剿匪，相信不日便可天下太平，还公主夜夜好眠。”

等等，捷报频传？

“是啊，仅靠凡人的力量怎可能是魔兽军团的对手，叛军没几日便溃败了。加之掌管各地的将军们既多苛捐杂税又热衷于折腾百姓，他们的身体素质也可想而知。”南宫逸垂下眼，“到后来战况已经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送死，最开始的热闹终究不过昙花一现。”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

铁心的喉头哽咽了一瞬。

——我还以为，这痛苦的一切马上就能结束了。

她没有往下说，却见一旁那守门的卫兵吓得面色青紫，哆哆嗦嗦。

“公主大人，护法大人……”他的语调几乎是哭腔，“小的、小的该死！地牢大门的钥匙，不……不见了……”

南宫逸的暴喝立刻如雷霆一般砸向他：“失职的废物，天地盟养你何用！”说完又压下嗓音转向铁心：“属下今夜出巡，未曾携带龙腾剑，还请借公主腰间佩剑一用。”

铁心还未置可否，他便已抽出剑柄，剑光在须臾之间袭向那卫兵的脖颈，又快又准又狠。后者痛呼一声便倒了下去，却只是晕厥，并未见血。

他疑惑地抬起手：“公主这剑怎么如此钝涩？”

“这……父亲说我有魔兵凤皇，身侧又有侍卫相随，送这剑也更多作为装饰用途，本公主也没想过另外打磨它。”铁心暗暗抹了一把汗，将还来的剑收入剑鞘，“父亲好像还在因为前阵子的事生气，今晚我来过这里的事还请护法一定替我保密。”

“这是自然。”言罢，南宫逸向铁心行礼告辞，“至于这个废物，我会叫人将他带下去的，让公主看笑话了。”

——

夜晚又恢复了它原本的模样，安静深沉，是适合暗流生长的温床。

但虽说是夜，天也快亮了。铁心迈过昏死在地的守卫，走向他身后的角落，然后弯腰捡起了那串被积尘包裹得看不出形状的钥匙。

南宫逸派来的人就要到了，已经能听见走廊尽头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再次看了一眼地牢的大门，没能关严的缝隙背后一片漆黑，在那里光似乎不能离开，又仿佛从未照耀进来。

她决定明天跟随南宫逸的军队一同出发，她必须为自己的同胞做些什么。

即便于事无补，郐下无讥。

那一夜，子丑更替之时，天地盟主来到了天魔殿，虔敬地向着那张嵌在石柱上的鬼面叩首。

“元始天魔——我伟大的主人。”

他的呼喊被脚下鼎沸的熔岩吞没，头顶堪比大臂粗细的锁链摇晃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重声响。

“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生着犄角与獠牙的石鬼面开了口，声音骇若山魈。

“是的，我的主人。”天地盟主单膝跪地，他摊开双手，手心赫然躺着神兵天晶的神兽蛋。

“我将它献给您，来换取更加强大和至高无上的力量。”